這時我看到自己撐着地面的手掌旁邊有深色的液體漫延過來,棕色的液體邊緣接觸到我的手掌側面後緊貼着手部輪廓擴大了散開的範圍,然後像瀑布一樣飛流下台階九十度的直角——台階平面比豎直面多一厘米的石料,這個小凸起大概就是我被絆倒的原因;醬油瓶磕出了一個口子,玻璃碎片零散落在靠近瓶身損壞的地方,被醬油淹沒了。
有一個人的手臂橫在我的肚子前面,一把把我攬了起來——漫開的醬油表面像鏡子一樣印出了我的臉和我此刻的樣子,一個罩在深色寬大T恤衫裡的領口洗得變形且外翻的瘦小羸弱的孩子,一瞬間我都沒認出自己來——然後他把我放在沒有醬油的地方,讓我的雙腳落地能夠自己站着。
圍在我身邊的那個曾經裙擺擦到我的姑娘蹲下身,擔憂地問我的家人在哪裡。我先是看着她的臉,然後看向她的眼睛,接着故意表現得像是一個受驚的茫然的孩子一樣,一句話也不說地搖了搖頭。她仰頭看向圍攏過來的幾個人,站直身體的同時詢問其中有沒有我家的長輩。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的答案。穿着安保制服的人也走近了我們,她就向安保人員求助,并說明了現場情況。
我預想他們馬上就會開啟場内廣播,尋找我的家裡人,當他們詢問我詳細的家人信息的時候,我會用沉默和搖頭應對他們。接着他們就會報警,讓警察來處理這件事。醬油瓶打破了,我回去也晚了,到時候警察花時間找到我的家庭信息可能已經到了晚上,我的繼母肯定會嫌來接我麻煩,但又不得不接,回去的時候一定少不了挨點打和罵。
她對待我的這些方式都是我一時能夠忍受的,我難以忍受的是和她們在一起時的精神折磨——她們并不像對待一個人一樣對待我。
我不知道我的沉默能給我換來多少遠離那個家庭的時間,但是如果我有方法離開,我絕不想再回去了。我觀察着這個和安保說話的姐姐,猜測她的熱心和善良在她的品格裡占了多大分量。我在衣服上把手沾到的醬油蹭幹淨,然後斜向上舉起雙手抓住她的上衣下擺,聲音糯糯地喊了她一聲姐姐,企圖吸引她的注意力。我的袖子滑到肘彎偏上臂一點的位置,露出昨天剛顯露出來的青紫色淤青。
她轉過頭,微微低頭看向我。中間有那麼半秒,她的視線掃過我的淤青位置。
*
我如願脫離了噩夢一般的家庭,來到福利院。
我很快被領養,因為我知道怎麼讨大人歡心。隻要我願意,沒有大人不喜歡我。但是我沒和任何一個福利院的孩子成為朋友。我知道我馬上就會走,我們很快就不會再見面,将來也不會有任何聯系。
那是一個溫馨的家庭,一家三口,由健康的年輕父母及他們的年幼兒子組成,過着富足的生活。兒子也完全健康,沒有隐疾。他們完全沒必要領養我。但他們還是領養了我。我以為這對夫婦想要一種兒女雙全的生活;我以為年輕妻子無法再生育。他們對我都很好,孩子也很有教養,給了我十足的自由。後來我知道了,他們領養我是為了移民。他們想要移民的地方會給願意領養孤兒的家庭最大的寬容。他們并不愛我。我因此了解了星際移民。
申請星際移民是個漫長的過程。他們不會因為你在今年領養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女孩兒就在今年同意你的申請,他們會試探你的心意。這種政策聽起來富有人情味。而我正是因此受益,不用呆在十六個人睡一間大通鋪的福利院。
這家人有一個住在偏遠小島上的親戚,他們每年夏天都會到這個親戚家住兩個星期。小島面積小住戶少,一天中隻有兩趟往返的渡船。親戚是一個挺着将軍肚的中老年男人。他皮膚發幹發皺,手背和臉頰上随處可見窄長的細紋和點點褐色斑點,頭發整體斑白,兩鬓是全白的。他經常臉色蒼白,眼下映出青黑。
我在渡船上遠遠地就看見了他,女主人指着他的身形告訴我這是我的叔外祖父。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向他的侄女問我是誰。知道我是誰後他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了我,接着用他那肥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看不出他的具體年齡。見到的第一面隻覺得他雖然頂着一個輩分很大的名頭,但應該比他的兄弟們小上很多,還能活很久。可是實際上我們隻相處了不到十年,他就要死了。
每年夏天的那兩個星期都是我最放松的時候。我一直覺得,這個老頭子在見到我的第一眼就看穿了我。我隻要說我想和叔外祖父呆在一起,就不會有任何人管我在做什麼。叔外祖父也不管。我在那個家庭裡擁有的是行動上的自由,而在這個小島上,我擁有的是心靈上的自由。我可以表現的不那麼讓人喜歡,甚至有時候像一個怪小孩。
他很開明、包容,偶爾會發點怪老頭的脾氣,陰陽怪氣地諷刺人卻不會真正傷害你。
那年夏天,他出院後我提出想再多陪他一會兒,他們商量過後同意了。那年也是那個家庭申請移民正式通過的第一年,這對他們來說是夢寐以求的事,我們說好他們先過去,等叔外祖父情況惡化了,他們再回來,到時候再把我接走。
叔外祖父對自己的死亡通知很平靜,也是他主動告訴醫生他要出院。他說自己生前唯一的願望就是不想死在醫院裡,他的侄女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