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權不給我這個欽差,那救災時,是我們聽聶州軍的,還是聶州軍聽我們的?”陸燼軒用指尖重重敲擊桌面兩下,目光一一掃過在座諸将,“這是經過内閣商讨出的議案,是朝廷決議。李總督,你部是反對的意思?”
這回陸燼軒不拿八十萬災民上道德綁架了。
道德綁架首先對方得有道德。
李征西及聶州軍一幹将領約莫是有道德的,不然他們昨天不會拍案叫好的支持。
但是當涉及他們自身利益,當李征西的權力受到威脅時,來自帝國那種資本社會的陸元帥并不相信一個官僚的道德感會高于其他。
什麼災民不災民的,本來就和聶州軍沒關系,他們是受征調才來參與救災、赈災的。可抗拒朝廷決議,不奉聖旨,那是違抗朝廷,是可以被攻讦彈劾,被政敵拿來當做罷官由頭的。
李征西心裡一沉,深刻認識到陸燼軒不止是難溝通。
陸燼軒看着年輕,卻是一個城府、手段都十分成熟了的“官僚”。
陸燼軒熟悉官僚的手段,且不吝于運用。
“上差言重了。兵部行文到聶州,确實是要聶州軍配合欽差辦赈災事宜。”李征西委婉道。
陸燼軒立刻轉變話題,組織聶州官員讨論征收、救人、赈糧等事務的操作細則。
名義上奪得被征調部分聶州軍的指揮權是切下的第二段香腸。
接下來的蠶食将是在之後的救災過程中,他每一次向軍隊發布命令,士兵們每執行一次,他對軍隊的指揮、管控力将加深一次。軍中每個人都會逐漸記住有一個來自京城的欽差正在越過總督指揮他們,并不停加深印象。
陸元帥對自己的指揮才能極為自信。他能穩坐帝國軍總指揮,即元帥之位,難道還收服不了這五千人的隊伍?
當這支軍隊上到軍官,下到士兵全部習慣了他的指揮,聽從他的命令,他再爆出皇帝身份時,香腸已經全部是他的了。
屆時白禾的名字也會傳遍軍隊上下。他們會認可皇帝對軍隊的直接指揮,而非“隻知将軍,不知皇帝”。更會記住白禾這個名字,會“聽說”遠在京城的皇宮中有一個人叫白禾。
布政使歐陽金提出:“聶州田地北麥南稻,征收糧食就以麥子、大米為主。其餘……本官認為可不收,一是富戶家少有吃雜糧的,自也不會貯存這些。二是隻有兩種谷物便于稱量記賬,可節省人力。三是這兩個好吃些,給災民更好填肚子。四是聶州田地多種麥稻,借貸給災民用作糧種的部分本也需要這個。”
“下官附議。”其他本地官員附和。
“至于錢,自然是收白銀。哪個有錢人家會存大量銅錢?當然是存銀子和銀票。若連同銀票一道收,還得去向票号兌。如此大量的兌換豈不是擠兌?哪個票号錢莊兌得出來這些銀子?收了也白收,不如不收。”布政使接着說。
李征西先是瞧陸燼軒,見他沒什麼表示,不由得皺眉說:“藩台大人這話說得不對。能夠存銀票的人家家裡又怎會存放大量現銀?如此一來我們能征到多少錢?我看不如銅錢、銀子、銀票全收。按一戶家裡統共有多少錢,收他八成就是了。”
清流的總督大人一開口比誰都狠。
“不可不可!”立馬有地方官出來反對,“富貴人家多仆從,而其财富多在于田産、商鋪之類,手頭上的錢可能沒多少。直接拿走八成,還要拿走他們家存糧,那麼一大家人如何養活?我們是征收,不是逼他們去死。”
“是啊是啊,總不能為了一群災民去逼死另一幫人吧。”
聶州軍這邊的将領立刻不高興了,“嗤,他們逼死鄉親的時候怎麼沒人勸?!”
衆官員和衆将領就征收内容和定額吵了起來。陸燼軒全程不說話,坐視一衆武将被文官們駁得面紅耳赤而說不出好聽的反駁的話,急得恨不得沖上來打人。
陸燼軒非但不制止,還在旁邊看笑了。
夏仟和後排十名官員小心翼翼望眼皇帝。想想又放棄了插嘴。
算了算了,他們是京裡來的,随便摻和地方的事容易得罪人。他們隻管赈災,聽皇上的話,地方上文武相争幹他們屁事!
陸燼軒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轉頭對夏仟說:“你去弄點茶水和吃的來,給我和戶部、工部的大臣。”
夏仟:“那李大人、歐陽大人他們呢?”
陸燼軒笑道:“他們扯皮呢,給他們喝水,讓他們潤好嗓子接着吵?”
夏仟:“是。”
軍營不比宮中,哪有現成的茶水?夏仟領着幾個錦衣衛出去忙活好一會兒才找炊事兵燒起熱水,煮了點肉幹配饅頭。
夏仟一邊往營帳裡端,一邊心肝打顫。
皇上何時吃過這樣糙的食物?這種東西真的能端到皇上跟前?隻怕他端上去了,皇上得罵他一頓。
這兩日給皇帝的吃食都是派錦衣衛離開大營,去城裡酒樓買來的。
然而真到了戰場上可能隻有營養劑吃的陸元帥對這樣的吃食一點都不抗拒。
隻是這會兒并非飯點,他不餓。他這是習慣了以前在議會聽議員們扯皮一扯就是一兩個小時,然後休會十分鐘,再繼續扯。是預防耽誤到飯點,把戶部和工部的人給餓着了。
問扯皮的那些呢?
那他不管,就是他們耽誤的呀。
陸燼軒對夏仟擺手示意,然後離席到旁邊,站着舀起肉湯慢悠悠喝了幾口。
吵架的衆人一回頭猛然發現在座少個人,大家都愣了下,再扭頭一看,人在旁邊悠然喝着湯呢。
李征西深吸口氣,高聲問:“上差這是……”
陸燼軒放下碗,“不用管我,你們繼續吵你們的。”
聶州布政使歐陽金是羅黨提拔的官員,京裡給聶州來了信,昨天剛送達。
信是羅閣老的意思,大緻是要他謹言慎行,多配合京城來的欽差,那些對付人的手段不要往人頭上使。暗示了這位欽差的身份不一般又不明說。同時指使他要盯着欽差做事,聶州的事終歸得聶州的官員拿主意,不要放任外人胡搞亂搞。
布政使說:“事關赈災錢款,是當慎重商讨。本官的提議就是如此,其他官員和将軍們有不同意見自當說出來。隻是大家各有各的道理,本官也不好獨斷。隻好多聽聽,多想想。”
陸燼軒故作驚訝:“我也沒催啊?你們繼續。”
布政使:“……”
其他人:“……”
這誰還繼續得下去啊!
陸燼軒:“你們怎麼不吵了?”
李征西直接問:“上差有意見不妨直說。”
“我不怎麼懂行政,沒什麼意見。”陸燼軒回到座位坐下,“我隻要結果。聶州上報了八十萬災民,那麼就要養活這八十萬人。賬面上至少需要……戶部的大臣,來,給他們算算賬,八十萬人得吃多少食物,安置他們住宿,配給衣服等其他物資要花多少錢。”
被點到的戶部官員互視一眼,其中一人站起來,張口便報出一串數目。
他們被戶部派來聶州,當然早有準備。應該說戶部早就算了一筆帳。
陸燼軒在議案裡說貸給災民的那部分錢、糧是需要災民在災情過後還的。到時候一部分還給這回被掠奪的富戶,一部分歸入國庫。戶部便盯着歸入國庫的這些,于是在算賬時盡量往多了算,試圖多搞點錢補虧空。
一串數目報出來,聶州地方官全部安靜了。
一個副将直接瞠目結舌:“多少?八百萬兩?”
戶部官員點點頭:“加上糧食折合的白銀,賬面上撫恤八十萬人總共需要八百萬兩白銀。”
布政使臉色又青又白,差點兩眼一翻暈過去。
連李征西也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陸燼軒。
陸燼軒亦是頭一次聽戶部算的賬,短暫的驚訝後他就意識到這裡面是戶部在借機薅羊毛補虧空。
為了白禾掌權後能輕松些,陸燼軒對此沒有微詞。
正如他對羅閣老說的,罵名他來背。
好處由着其他人占。
布政使當即道:“這、這上報給朝廷的八十萬人數隻是在戶籍上……報了災情的十一個縣戶籍記錄總共是八十萬人,可白瀾江泛濫,淹的是臨水且地勢低的地方,不是全縣人都遭了災啊。實際需要赈災、撫恤的人沒那麼多。”
另一官員接着說:“說得是,何況有的人當時就被大水沖走沒了。還有的,過了這些天,指定也如何沒了。真用不着八百……赈八十萬人。”
八百萬兩?
聶州上報八十萬人受災,是想從朝廷中央摳出更多錢來。真正用來赈災的用不了多少錢,剩下的錢不就任由他們各級官員分了嗎?虛報災情和瞞報災情都是官場慣常的事,他們哪會想到這一次朝廷不從戶部國庫撥款,反要在他們聶州搶富戶的!
戶部算出賬面需要八百萬,那意思就是要從聶州搜刮出八百萬兩來!少一分一厘,欽差往京裡一報,他們聶州就得被撸掉一串官員。
陸燼軒對虛報平賬的事不陌生,國防部哪個軍購項目沒虛報?哪個軍工企業沒給國防部官員吃回扣?
他更知道八十萬這種數字不是聶州官員逐地走訪調查統計出來的,而是在接到災情報告後根據戶籍數據計算的。
“當然不用八百萬。戶部做的是預算,實際征收、花費多少得把事做了才知道。當然,我希望實際征收能達到九成,七百二十萬。結餘部分的均分返還,缺少的可以做二輪征收。”口口聲聲不懂行政的陸燼軒如此說。
九成是說給聶州地方官聽的,其實另外那一成是截留給軍隊的,但賬面上隻會記九成。
這些錢不入戶部的賬,就不會在文官那裡留把柄,影響到軍隊分錢。
在國防部幹了兩年大臣,元帥閣下沒少見識文官集團、政客搞錢的套路。
“不過戶部的賬算得确實有點多。”在暗地裡分配完軍隊那部分後,陸燼軒又警告了下戶部,“去年一年國庫收入才幾千萬,一個聶州花得了将近一千萬?”
戶部官員險些當場給跪下,解釋道:“這、這隻是初步計算,實則要看聶州當地情況和具體災情。請、請給點時間,我等再仔細核算一筆恰當的……”
*
經過一番扯皮和陸燼軒的攪和,征收和赈濟災民的細則終于确定下來,從翌日起開始施行。軍隊今晚進行整編,明日天亮開拔,分别進駐受災各縣和去聶州未受災地進行“征收”。聶州布政使派人随軍監督,屆時由各地地方官協同軍隊做事。
行政權依然歸屬地方官,軍隊隻在征收富戶和赈濟、安置災民上有執行權。同時陸燼軒叫工部官員前去白瀾江泛濫段實地考察,和當地河道官員制定治水方案。
陸燼軒也沒閑着。他不待在後方幹等,而是計劃後天前往災區,去一線察看,看看人還有沒有得救、如何組織救援。
說了是救災,肯定是要做救援的。
至于為什麼後天出發?
當然是……他明天要騰出來給自己治傷。
陸燼軒一路從京城到聶州,舟車勞頓,傷口哪有不崩的?
他拼着傷口崩裂從京城來聶州,其實原因之一是為了自己。
在京城皇宮,他難以找到遠離人煙耳目的地方和時機。
在聶州,他有了悄然獨自離開的機會。在軍隊即将拔營之際,乘着夜色,他騎馬離開軍營,身邊隻跟着從京裡帶來的幾名侍衛。
待到了營地東面一座山的山腳,他命令侍衛留在原地,不顧侍衛們下跪請求,策馬進山。
血從崩裂的傷口處滲出,浸染了衣物。
陸燼軒摸了摸傷口周邊,釋放精神力探查環境,半晌找到了一個足夠避人耳目,四周被山體樹木遮擋的,又瀑布沖刷出的水潭。
陸燼軒來到水潭邊,在一塊較為平整的碎石灘上站定,從領口掏出他始終貼身佩戴的項鍊,握住上面懸挂的球形吊墜——機甲空間鈕。
“Horus。”
口令啟動,一架五米高,銀色(雷達)隐身塗料的人型機甲在這顆陌生的星球現身,矗立于這個封建國家的無人處。
這是帝國之劍·陸燼軒元帥的專屬機甲,聯邦語譯名荷魯斯。
機甲是機甲戰士最忠誠的夥伴,于軍中高官來說,亦是身份的象征。
帝國人人皆知荷魯斯,它是陸燼軒元帥的親密武器,它就是帝國之劍的劍。
荷魯斯沉默地矗立在月光下,它依然是“熠熠生輝”的。如同陸元帥這個人,無論在何處,始終是耀眼如灼灼烈日。
“好久不見,Horus。”陸燼軒仰起頭,含帶笑意說了句。
荷魯斯接收到激活口令,機甲頭部亮起紅燈,猶如人的雙眼。
機甲駕駛艙艙門彈開,陸燼軒縱身輕輕松松攀躍進駕駛艙。
“歡迎回來,元帥閣下。”荷魯斯的主控AI也叫Horus,它一闆一眼的電子音是陸燼軒非常熟悉的。
也是在這個陌生星球、陌生國度緊緊連結着他與帝國的聲音。
“Horus,我差點跟蟲後死一起了。我要是死了,你的主控芯片沒被人撿回去,你也要‘死’了。”陸燼軒一邊和荷魯斯開着玩笑,一邊從駕駛座位旁取下急救醫療箱。
Horus:“元帥閣下請不要開這種玩笑,AI并不會産生笑的情緒。”
“哈哈哈!”陸燼軒坐到駕駛座上,終于能放松地大笑起來,“本來不好笑的,但這個回複有點好笑。Horus,掃描我的生命體征數值,我受傷了,需要治療。”
“是,元帥閣下。”
機甲有監視機甲駕駛員生理數值的功能,醫療箱裡有基本的急救藥物和器具。把瀕死的人救回活蹦亂跳是不可能,但對陸燼軒腹背上那些他所判定的“皮外傷”是有立竿見影療效的。
Horus:“元帥閣下有貧血症狀,精神力數值波動超出日常記錄,呈現精神力失控預兆,請盡快治療。建議用生理鹽水清洗傷口後使用止血凝膠、傷口粘合膠、γ-1号抗生素、精神力舒緩劑。并請閣下立刻找軍醫進行診治。”
陸燼軒熟練地從醫療箱中一一揀出相應藥物,動作麻利的給自己處理傷口。不過後背的傷他不太順手,就處理得比較潦草了。然後他給自己包上紗布,再挑出藥幾口灌下。
做這些時陸燼軒不忘說:“Horus,我不能待太久。發三條求援信号。一條向我乘的殲星艦,兩條向帝國B-3基地。”
Horus:“已發射求援信号。無立即回複。”
陸燼軒沉默。
五分鐘後,荷魯斯依然未收到任何回複。
Horus:“無回複。是否開啟05号雷達,是否進行信号捕捉?”
陸燼軒傾靠在駕駛位椅背上,以手背遮着眼說:“是。”
他其實有心理準備,他可能找不到帝國,回不去了。
幾分鐘後,Horus:“已捕捉到信号,通訊請求未被接受,無法連接通訊頻道。開始分析信号來源……分析完畢,核對信息庫,确認為殲滅者級殲星艦。”
陸燼軒猛地放下手,“是艾米麗号!我乘着去蟲星的那艘!”
Horus:“開始呼叫艾米麗号——未得到回複。”
陸燼軒又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收拾起醫療箱,将它提在手裡,他要把它帶走。
“我有準備。”陸燼軒低聲說,“他們都死了。蟲後自爆,艾米麗号受到沖擊……要不是我還活着,我以為連星艦都成渣了。Horus,我先走了,下次見。”
Horus:“下次見,元帥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