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中庭地白樹栖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一脈銀河沉默橫亘在秋空之上,窗扇半開,清輝斜照在雲雪臣熟睡的面容上。
夢鄉沉沉,涼風有信。
雲雪臣茫然站在舟中,小舟底下壓着條從天外綿延而來的明河。他低頭去看,水面倒映出他一雙眼,如同照鏡。他見自己長發披散,大襟寬袖的紫袍随風鼓起,流銀般的光暈在衣料間明滅不定,在風中掀起銀光雪浪。
雲雪臣凝神看了一會,發覺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絲線繡在紫衣上的大片暗紋。
煙波江上茫茫無際,空無一人,連飛鳥蹤影也不得見。他乘舟漫無目的飄蕩,不知走過去多遠,前方不遠處屋舍俨然,又是半晌,雲雪臣起身欲靠岸,奈何屋舍幻象般倏然消散。
唯有一白衣人踏着水面徑直向他走來,待人走近,雲雪臣困惑地望着他——分明初見,卻又仿佛與此人早已熟識。
“這是什麼地方?”雲雪臣喃喃問。
“為何不問我是誰?”來人白袍袖擺皆染金邊,面若冠玉,鬓如刀裁,他望着雲雪臣笑而不語,而後不等雲雪臣回答,又道:“此處乃天河彼岸,生靈不得過河,動辄有魂飛魄散之危。”
“我為何會到這來?”雲雪臣心頭忽地跳出“神遊太虛”一詞,他将目光垂在白衣人腳尖落處。
那裡隻有一團霧氣承載着。
“好問題,我也不清楚你夢魂如何會飛到天河,不過我接下來的話你要聽清楚。”他正色道:“人間因果循環,上至天子,下到百姓,皆要遵循報應不爽的天道,你如今要做的并非阻止烽煙重燃。”
雲雪臣聞言果然深深蹙眉,他頓了片刻,忽然道:“如你所言....若一切終有定數,那凡人螳臂當車又有何用?任由天命發生豈不更好。”
那人頗為意外瞧了雲雪臣一眼,“話不能這麼說,天命大道固然略施懲罰,然凡人之惡神鬼亦有耳聞。若無一雙手在其中引導,生靈塗炭隻在旦夕之間,三界如何平衡?”
雲雪臣低聲問:“所以我來到昭國,是天命所願了?”
他眼神銳利,幾乎能洞穿眼前人毫無波瀾的面皮。
那人心虛地轉過臉,含糊了一句“是也不是”,随後拂袖道:“凡人不能久住神仙之所,回去罷。”
随着他話音方落,小舟一如飛梭般調頭向着來時路去了。雲雪臣勉強穩住身形,他猛然回頭望着那個仍然立在原地的身影,口中道出了幾個字,白衣人震驚擡頭。
可雲雪臣卻已經轉身不再看他。
……
天光微明,雲雪臣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翻身而起,額角冷汗涔涔,下意識道了句“進來!”
門被推開,唐敬持披着一身雨水進了門,“輔相馮沉藏匿布衣九百人在府中,三更天時領人在宮門前長跪不起,想要在早朝逼官家收回造叩天殿的成命,勸朝廷拿這筆銀子在四境建茅屋以造福百姓!”
窗外疾風亂雨,竄進來幾點,打上雲雪臣手背。雲雪臣長長歎了一口氣,“文人傲骨,參與此事的朝中大臣還有誰?”
唐敬持詭異的沉默一刹,随後搖了搖頭,“朝臣中敢于出頭的,唯有馮相一人。”
“走,随我去面聖。”雲雪臣下榻。
*
而在雲雪臣遠不能觸及的天外,太白苦着臉坐在天河邊的石椅上,他對面坐着個手持筆墨、文雅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那年輕男子道:“我讓你不要多事,看,他隻與你打個照面,就将你認出來了。”
太白無可奈何道:“可那江延儒屢洩天機,早就該去地府報道。我不過是借他的皮囊小住幾日,這不可能!文曲,你說雪臣他真将前世那些術法忘了?”
文曲星君想了想,搖頭道:“不會,定是你言語中不慎洩露隻有你們二人才清楚的瑣碎。況且他是不是認出你來已經不重要了。”
說罷,文曲星君垂目望向天河底下的雲頭,“北鬥之首的天樞星宮久曠,已有三人下界叛變客星,昭國一劫本不該這樣快。否則你借來的那具肉身也不至于如此倉促離世,幸好..”
太白看了他一眼,憂心忡忡道:“你這些日子一定看緊武曲,實在無法,你移居去他的開陽宮盯着。”
文曲仍舊是不鹹不淡地道:“放心罷,除非我魂飛魄散,否則武曲不會叛出天庭。”
*
秋風秋雨,宮道濕滑,反折出微亮的天光。除非八百裡急報可在禁中策馬,其他一律按殺頭之罪定奪。東宮禦辇停在二門外,雲雪臣大步流星往理政殿走去。
夢中人的告誡猶言在耳。
可興許是宮殿前那片廣場太過空闊,又興許風雨如晦,雲雪臣從未發覺這條路這樣長,讓人走不到盡頭。丹陛石兩側漢白玉階梯綿延向上,雲雪臣遠遠聽見一道怒吼聲。
那聲音悲憤交加地說欺世盜名。
雲雪臣心中發冷——他來遲了。
等他匆匆趕進殿中,便看見雲啟滿臉鐵青地坐在上位,而唐敬持所說的馮沉滿頭白發梳理得當,而本應在發頂的官帽卻被随意扔在他腳邊的地面上,正對着雲雪臣。
五更天已到。
滿朝文武靜谧,所有人眼觀鼻鼻觀心,皇帝目光森冷遙隔着禦案對準馮沉。
“馮玄石,朕将你從一介寒門提到如今這個位置,這些就是你給朕的回報?你眼中還有沒有天威王法!竟敢領着上千黔首百姓擾亂皇宮秩序,你、你簡直.....”雲啟指着如同石人的馮沉說不出話來,隻剩下劇烈喘氣聲。思淨立刻上前替皇帝不住地揉撫後心。
殿中響起三三兩兩的“陛下息怒”聲。
雲雪臣沉聲谏言道:“啟禀父皇,馮相年老體邁,一時糊塗難免,兒臣以為暫将馮相打入審刑...”
他還未說完,馮沉竟虎目含淚,聲音嘶啞,遙遙向天一拱手道:“我馮某人茁州人士,向北百裡,便是安王治下的上安。不才年過不惑考中進士,到今日滿頭華發,非因為政嘔心瀝血之故!皆因眼中所見,心中所苦,但見宦海萬丈深淵,一頓宴請所費銀錢,可抵茁州百姓半年之耗。我身在政事堂,可政事堂中陸判一人隻手遮天,數年來老臣親自報上朝廷的劄子,陛下卻從未有回音。有人心懷天下,馮沉無能,僅是心懷一州,仍不能稍解其難。您身為天子,高坐西都,寵信庸臣,偏聽方士。陛下,我此言絕非死谏,我隻想告訴您,安王坐鎮北部三州後,從未慈懷待民,以至于茁州連年幹旱,竟仍要向朝廷繳三道稅,窮困潦倒,食不果腹,以至今春下發的農種皆被吃了!到今日,我茁州人食人,剔骨稱斤,割肉做餡,十室五空,野草生房戶。這些您可知道?”
“我若不如此做,朝中誰能聽見馮沉?誰又能看見茁州?人道治世之能臣,治大國如烹小鮮。可老臣晝夜苦思不得其解,這朝中多少酒囊飯袋!連一家一街尚不能治,整日出口成章不是天下便是江山,真真惹人發笑!”
馮沉聲如雷霆,蓋過了雨聲,滿殿人心震動。
雲雪臣登時動容,他仍想救下馮沉為己所用,可接下來馮沉的職責卻令群臣悚然色變!
“可誰能料得到,這一切竟然當朝天子默許的結果?!八月初,我在去往茁州道路中的親信夜馳快馬來西都向我告密,說西都有貴人經過前往上安城。次日,我暗中随他出西都,快馬加鞭,一路上跑死五匹馬。終于讓我趕上親自拜會安王府。我謊稱天子有令,老天爺有時候也并非瞎子!嘿,你們猜猜。”馮沉冷笑一聲,直視雲啟漲紅的龍顔,加重聲音道:“——我大昭天子所派的心腹侍臣,被安王雲絡客氣地請出大門。安王府珠光寶氣,連廳堂上一簇珊瑚亦值千金!可雲絡其人,常年舊衣裳,尤其是身上那袍子,洗得泛出白邊。安王談吐文雅,待人接物無不禮遇。可一個人的談吐與眼神是做不得假的。”
雲啟捂着心口,臉色仿佛風雨欲來的山林。
但凡長了眼的,就明白該避其怒。
雲雪臣敏銳地聽出了此事的違和之處,他心道絕不能讓馮沉說下去了。否則...馮沉今日必死無疑。
于是雲雪臣揚聲道:“思淨,父皇神色不對,去奉盞茶給父皇。陛下保重龍體,您不能再受驚,兒臣以為不如将馮沉打入天牢,再候發落?”
雲啟微薄的慚愧之情已然被另一種更激烈的情緒占據,他冷眼一掃雲雪臣,沒作聲。
随後衆人隻見皇帝拍案立起,震倒了禦案上的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