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沉,将你的話說完,我到要聽聽你今日還能說出什麼來!”
雲雪臣轉眼一掃殿中衆人各異神色,唐敬持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能再出頭。雲雪臣明白他想說什麼。
天子的猜忌,往往突如其來。
馮沉這話太過了。
皇帝奢侈昏庸,王爺勤儉仁慈,他想說什麼?
可雲雪臣還是料錯了。
馮沉仿佛就等雲啟這一問,他慘笑一聲,“陛下,您派人向安王送的密信我已拿到。從閹人魏明德開始,自閹人韓無謀,至今到閹人思淨,這群不男不女的東西替你傳達皇命。”
衆目睽睽下,馮沉自袖中掏出幾卷金紙,持在手中,“您要挾雲絡,他若得民心,閻王三更便收魂。元平四年冬,茁州一帶出現人吃人的慘像,安王良知未泯,開糧倉救濟,茁州百姓感激涕零。這一場赈災,收走了安王妃的性命。滿朝文武可知安王妃死在韓無謀手上?”
“陛下,如今北地三州災患再無人可管。您要名正言順的殺所有對您皇位有威脅之人,北宮廢太子您大可暗殺了之,可千裡之外的安王若再不明不白死了,您怕悠悠衆口決堤。”馮沉又将那幾卷金紙扔在地上,他面無表情脫下那身二品官袍,屈膝一跪道;“今日事老臣一人擔,那九百人皆是我要挾家中人性命拿來濫竽充數。求陛下賜老臣一死。”
為首的孫次庭垂首不語。陸判冷哼一聲,道:“大鬧朝堂,行為瘋癫,馮沉此人言語絕不可信。焉知不是與安王勾結謀反,以命做局?陛下,老臣以為,先将馮沉打入西獄死牢,拷問其從犯!”
沒人敢去看雲啟的臉色。
寂靜中,大學士石寒溪掀袍跪地,“陛下!臣以為馮相此舉乃醫書上所言的失心之症,明君有懷可容天下,故而...”
“來人,将石寒溪拖下去,理政殿外斬了。”雲啟終于開口,他淡淡道:“謀逆之罪,本應株連九族,今朕不願再惹殺孽,再有馮沉從犯者,一律處死。”
一句話,為馮沉與石寒溪的一生下了定論。
他被拖出去時臉上還挂着不可置信。
抽刀聲仿佛在百官耳畔,震耳欲聾。
石寒溪為官四十年,出身清貴,地位直達輔相,此時留給朝廷的,卻連聲痛叫也沒有。
隻有一聲頭顱落地的悶響。
馮沉熱淚盈眶,卻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肯再說。俞乘親自将馮沉押下殿。
殿内先是沉默,亦能聽見有人喘着粗氣的憤怒聲,但最終所有人都視而不見。
——石寒溪死不瞑目沒過半盞茶功夫,他的同僚們就向那冕旒後不動聲色飲茶的天子屈膝跪拜。
可笑這二人,竟仿佛是清流在濁浪中最後的掙紮。
朝後,撿玉閣内,思淨見雲啟面色發白,小心上前為他輕揉額角,聲音極輕道:“您近日勤勉政事,想來是太過于勞累,陛下千萬保重龍體。”
雲啟擱筆,心煩意亂道:“應當是…”
話音未落,就聽見門外清晰的馬蹄聲攔也攔不住直奔而來。
這下不止雲啟,連四角侍立的宮人也驚異地往窗外望去,何人膽敢在這裡策馬?
隻聽門外侍衛大喝一聲,抽劍聲砉然劃破宮中重地的靜谧:“禁城重地,何人敢在此放肆!”
殿前司指揮權雖歸于雲雪臣,可實際大權仍在皇帝手裡,雲雪臣早想将自己的人安排進來,奈何雲啟看得緊,他并未擅動,倒是在皇帝身邊諸班值之外令裴衡多加了一層防守。
腳步聲淩亂,摻雜着遠處追來的士兵幾聲驚慌失措的怒吼:“莫擋那人!”
再有雲雪臣淩厲的呵斥:“這是八百裡急報,都下去!”
馬背上的小兵顯然已到強弩之末,若被強行攔下,他這口氣洩去,隻怕會當場暴斃,消息再也問不出來。
撿玉閣前,馬蹄一軟摔倒外地,這匹千裡馬口吐白沫而死。送信士兵整個被甩下來,撞開了撿玉閣大門,摔進堂中朱紅旃罽上。
良久他才艱難擡頭,左邊眼眶裡血肉模糊,讓人無法置信他是怎樣孤身一人策馬闖進皇宮來的。
宮女後退的尖叫聲中,雲啟定睛,霍然起身。
小兵艱難掏出染血的驿報,輕飄飄地落在皇帝腳底。雲雪臣緊跟而來。
思淨上前探過士兵鼻下,臉色慘白回頭道:“禀陛下,這人原本隻吊着一口氣,他...已身亡了。”
閣内衆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封要人命的急報,卻無人敢先動作。雲雪臣欲上前,雲啟卻擡手制止他的動作,皇帝蹲下身拾起來隻掃了一眼便猛然起身,扭頭回望着站在他身後的雲雪臣。
他拇指上常戴的扳指随動作甩了出去,砸上黑檀木桌角。墨玉盡數崩濺在地,那昭彰着帝王才能享用的青金墨玉,稱得上堅不可摧,卻在這樣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四分五裂。
像是上蒼懷揣惡意的注視。
雲雪臣盯着碎玉,想起的卻是夢裡江延儒的告誡。
這就是天意,如何阻攔?
隻聽雲啟靜了靜,平淡道:“耿燼治下的東境五州,盡數反了。”
雲雪臣若有所感擡起眼,道:“既然如此雲巍藏匿的那道盟約也是時候吐出來了。父皇,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亡羊補牢未曾晚。我捉他回來至今,威逼利誘,您不出面,我再也無計可施。”
雲啟閉上眼睛,疲憊道:“隻要你能擺平宮内的風波,雲巍他...罷了...留他一命,是殘是廢也無甚關系。去罷。”
人算不如天算,按照昨日商定的計劃,雲啟今日會親自審問雲巍,到時雲巍不論如何狡辯,甚至反水誣陷雲雪臣都極有可能成功。
那些雲雪臣擔憂的變數,也被一場變數消弭。
雲雪臣得令,方走出兩步,又被身後一聲“雪臣”叫住。
雲雪臣回頭看去,雲啟擺手讓人擡小兵屍體出去。人走幹淨後,雲啟才試探道:“江道長教授你也有些時日,如今北地東境各有憂患,我早年征戰沙場,頗有些雄心壯志。身為天子本該親自上陣穩軍心,可...有賴于白雲真人助力,那勞什子紅丸的藥瘾稍減,可為鎮壓此物,需得微行。人主時為微行以辟惡鬼,惡鬼辟真人至*。我心慕真人不懼凡人毒物,眼下正是微行四十九日的要緊時候,為父不可離開西都,東境兵亂我會調遣一名信得過的武将随行,至于随軍.....”
雲啟似在思忖言辭。
天際滾過紫電,悶雷聲轟隆震徹天地。
暴雨傾盆而下。
雲雪臣背負電光,面容掩在陰影裡,他由上而下細細打量皇帝,終于歎服。
随後他甚至沖着雲啟安撫地笑了一下,他道:“您若信得過兒臣,兒臣願代父禦駕出征,做那枚定軍心的神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