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遠修兩回出兵不戰,他清楚,他是皇帝用來為太子撐腰的籌碼。雖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發兵權并不在自己手中。
望着主座上的雲雪臣,他心頭泛起一陣煩悶。雲雪臣此人,薄情寡義,不可捉摸,有過海瞞天的膽量,該信他麼?
這時已是第二日午時,耿微霜與雲雪臣聯袂上演了一出人前審問的戲碼,而這個“人前”
,便是如今軍中六名耿燼的親信。
末尾最年輕那個,便是陸移。
“十二歲,十二歲呐!...五州百姓中,多少骨肉雙親被迫分離,若不想被征,便要給老爺們供奉銀子,我們...一年中那點微薄糊口之資,又如何喂養各位軍老爺?”一老翁啞聲道來。
另有一婦人垂淚不止,抽噎道:“往年征一人,今歲卻多出兩倍不止。誰家的孩子是大風吹來的呀,咬牙全家落草也不能讓他們來送死,我們去偷去搶的錢财夠尋常人家兩年糊口所耗,可這也才堪堪抵得劃去一人姓名所費之資。”
受審者乃深受其害的村民,他們僅僅将所見所聞當着雲雪臣的面說出來。便令除耿微霜之外的其餘人勃然作色。
“簡直一派胡言!”年紀最長的那人重重一拍膝前低矮的長案。
“刁民口出惡言,此乃針對我等的陷阱,”一名而立之年上下的男人起身來到中央空地上,朝雲雪臣行跪拜禮,神情凄楚道:“耿微霜一介女流入主軍帳原就拂逆耿将所願,她與各位将軍平起平坐後,軍營内意外層出不窮,懇請殿下明鑒!”
穆遠修疑惑地“哦?”了一聲,“這麼說,私自借征兵一事斂财非是你等所為了?”
“馬帥何出此言!”年長者怒道:“東川每隔兩年便要摸查征兵,這是西都裡人人皆知的事。遼人敢南下,便是亂象,不多做一手準備,難不成等他們打進來時再征。怎地到今年就是意圖謀反了?!”
穆遠修沒理會他,隻加重了聲氣道:“好一個拂逆,我竟不知東川耿燼之威,在此處居然能與天子等同。”
在場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陸移知道太子來東川,為得便是降罪。耿微霜借機上位本就來得突然,消息已送往拒留關,耿燼早有擁兵自重的實力,可他卻仍然甘心為朝廷奔波,夏人兵來,大昭之内,皇帝尋不出敢将此事一肩扛起的人,隻要夏朝的威脅還在,耿燼就不會輕易被斬。
這樣的平衡不會被外因影響。
雲雪臣打眼一掃幾人,又道:“看來你們還被蒙在鼓裡,八百裡加急的快馬闖入禁中,信上隻有一句話。”雲雪臣倚着座椅一側,輕飄飄道:“東川五州,反了。”
在座中人無不大驚失色,年長者撲通跪地辯白:“殿下,絕無此事,我等便是有天大的膽子如何敢去觸犯這般株連九族的大罪,何至于此?!”
“還敢狡辯!”雲雪臣重重一拍案,“耿燼在時,水道被潛龍軍看管,你們犯下無數駭人聽聞的罪名!本王手中便有一個現成的活證據,不知春州鄭霓鄭大人你可耳熟?”
他冷眼看着眼前幾人,又道:“你們該慶幸的是大軍來時,沒有人帶兵擅動,否則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人說事實勝于雄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故而本王才給你等一個機會。今征兵十二年歲遠低于朝廷規定,又有人借此機會從中大肆斂财,民怨沸騰,逼得近州、壽州、春州、括州、赢州百姓落草為寇,侵犯良民。大禍臨頭非一日之惡,本王再問一遍,你們,可知罪?”
“而你,陸移,明知實情卻不上報。”雲雪臣轉眼看着他,指尖點了點桌面,“你們六人,今日便随本王上京,此事該如何定奪還要等父皇裁決。大兵分五路人馬各入五州,由穆遠修指揮,耿微霜從旁協助。務必将各處流寇搜押回營,堪用之人願意留在軍中就将他們收編,無賴潑皮盡可當場正法以儆效尤。賊寇頭領由大軍親自押回西都受審,誰還有異議?”
這一番話擲地有聲,那群人便都不敢開口。良久的沉默之後,陸移硬着頭皮道:“可..殿下,耿将不在軍中,軍中有威望的老将們随您入都,屆時敵軍若窺見我軍中無人,一鼓作氣攻進來,那豈非得不償失,依我看..此事不然還是...留兩人在軍中?”
耿微霜終于開口說了這場已然落幕的好戲中第一句話。她諷笑一聲,抱臂在身前道:“陸家小子,你以為我是擺設麼?你們不在,我才能如臂使指,你們這群蠹蟲,今日除非官家親自下令着我離開大營,否則誰來也沒用。”
如此一錘定音。七日後,由二百人押送受審的馬蹄聲,駛進朱門巍峨、高牆合圍的宮城。
這樁貪腐案震動樞密院與形同虛設的兵部,從上而下卸掉了一批人。官逼民反不算稀罕事,可方鎮逼得百姓不能維生,實在是有大失民望之嫌。東川原有玄天教之患,此事亟待公正法辦,否則六軍威名都會在百姓心中大打折扣,軍威不在,君威便不存。
然而此事之外,又多出一個謎團。
那時沖進宮城馬上飛遞的加急文書,按理隻能用來傳起兵反叛的要緊事。雖說急報内容不假,可這事實卻與其中消息相去甚遠。
這又令不少人頭疼,樞密院接令此事必須徹查,于是一支人馬又再次策馬出西都。
八月初五,白露橫江。
距起造叩天殿隻剩下十日,因皇帝不願沖撞時日,原本該于祭門處斬的五人被壓到秋後,陸移知情不報,罰一年俸祿。
此案中最得益者自然是雲雪臣,或者說滿朝文武因此事才發覺太子也并非看上去那般無能。雲啟親口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要重賞雲雪臣,雲雪臣并未當堂直言,等朝後才出人意料地索要了一塊地。
——他請皇帝下旨,将望北樓前數畝劃歸到東宮治下。雲啟“微行”時日久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時稀奇地看向他:“你要地做甚?”
“望北樓晝夜笙歌,日進鬥金。兒臣也想湊一湊這場東風。”這種小事,太子私下強占了去,讓人也說不得話。可雲雪臣偏偏将此事拿出來讓雲啟清楚,便是告訴皇帝,他缺銀子花了。
雲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随後他樂不可支地大笑出聲,笑道:“給你,今日朕便下令,再賞你三千兩黃金,如何?”
雲雪臣露出心滿意足的模樣,抿着唇颔首。這樣柔和的雲雪臣是雲啟從未見過的,他不由得失神——雲啟想起芳魂早逝的皇後。
雲雪臣仔細觀察他的臉色,又道:“兒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罷,”雲啟轉過身,不再看他,淡淡道:“你這回立了大功,要什麼朕都應你。”
“并非私事,”雲雪臣道:“兒臣在東川瞧見許多貧苦人家的孩兒,流亡途中不忘勤奮學書,我便問他為何讀書,可是想要搏個好功名。不料他竟含恨說甯肯落草,也不願入西都趕考。我實在心生感慨,若我朝中有一位如同江道長一般,人人敬仰的文士楷模,朝廷借用此人威望做出納才的實政。如今隻要大昭之内有一人能徹底脫掉布衣,四境百姓便望得見那枚懸在眼前的果子,千家安穩,何愁民心不附?”
雲啟聽罷皺眉,沉吟良久道:“...有幾分道理,你這樣說,卻教朕想起一人。”
雲雪臣心下雪亮,問道:“何人?”
“李寰,他是不二人選。隻是...”雲啟忽而一擺手道:“你去罷,此事朕自會盡早定奪。”
雲雪臣斂下心頭異樣,告辭離開。
——這不過半月時日,雲啟便将雲巍忘到腦後。皇帝毀了飛煙圖,卻不問如何得來,也不問雲巍生死。
這次回西都,雲啟暗中似乎有些變化,可雲雪臣一時也瞧不出來。
當初他離京時,遣裴衡連夜将一幅圖畫送到皇帝寝宮。飛煙圖的下落,雲巍到底招了。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又起了風,與秋暮天光交彙一處,掃得滿地枯葉,分外凄清。
雲雪臣再次拜訪北宮,關上大門,便聽得見窗間被風吹出的“嗚嗚”聲,他身後帶着個太醫,正是皇帝早些時候調派給東宮的扁意。
雲巍躺在床褥上,睡得十分不安穩。雲雪臣并未讓人太過苛待他,這裡頭被褥一應俱全。雲雪臣站定在兩步外,叫了一聲:“雲巍。”
雲巍陡然睜開眼,視線中含着怨毒的恨意。
“我帶扁太醫來看看你的腿。”雲雪臣道。
“滾!”雲巍聲音嘶啞,“假惺惺,拜你所賜,你何必裝好人?!”
雲雪臣悠悠道:“那你該清楚,當初沒讓你嘗一嘗膑刑而隻是在你骨頭縫裡插了幾支銀針,豈非仁慈?賭氣任性,你得不到任何好處。”
一旁的扁意聽着二人對話,隻恨自個長了耳朵。
雲巍陰沉着臉,他緩慢地坐起來,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被褥掀開,雙膝中各插進了幾支銀針。雲巍沒受過疼,嘴硬,甯死也不肯告訴雲雪臣那東西的下落,雲雪臣僅是用太醫常用銀針略施小懲,雲巍便扛不住了。
雲雪臣道:“這傷應當不重,能不能根治,太醫盡力而為罷。”
扁意低聲應下。
*
将雲巍安頓好,至少不能讓他不明不白因傷病死在北宮。做完這最後一件事,雲雪臣并未在北宮多駐留,接下來他隻需在東宮靜待。
天色被殘陽燒出血一般的暗紅,餘晖從窗縫斜溜進來,自半空射向博古架。華美精緻的獸爐趴在博古架旁的高腳花幾上,煙雲吞吐,在這片橘紅光帷中如同浩渺江煙。
連日奔波,他和衣仰躺在榻上疲憊地揉捏着鼻梁,心頭巨石已落了地。
雲雪臣躺了一會,他忽然側過身,半張臉壓在枕上,睜着眼睛盯着騰起的煙霧與斜晖出神,忽然覺得有些冷。
那是種無人可與話長更的涼意,在某個不經意間便能滲透四肢百骸。
雲雪臣無意識抱住被褥,左右滾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