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陵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道:“自然是有,他是我心甘情願留在邊疆吃沙子的理由,可三年已去,他又在西都友人頗多,恐怕...”
白陵驟然止聲。
他從未與人有過談心的時候,或許與雲雪臣有過,可那些記憶居然在無數次回想後變得模糊,像被雨水漫渙的家書,無法辨認字迹,隻剩一遍遍撫摸時那種怅然的心情。
他興許在那一刻被某種情緒打敗,否則至今白陵也無法解釋他為何會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兵失言。
王伏心想自己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忘記元平九年那個夏夜,草草洗漱完畢的掠夜主将披着外衫上岸,他的背影隐沒在夜色裡,平淡地解答了自己的疑惑,帶着一絲無來由的歎息。
可自己不知為何,偏偏聽懂白陵未竟的歎息。
——恐怕他将我忘了。
王伏至今也無法形容那時的心情,他從白陵的背影中體會到無法言說的孤寂。
也是從那時起,他對白陵的畏怯倏然消失。那個坐在馬上數次千鈞一發時巍然不動的背影,或許....并非真的不近人情。
王伏常常暗中求菩薩保佑,希望自己最終能活着回到故鄉,與妻兒相聚。那一夜過後,他在祈求菩薩時,也為白陵添了一願————希望白将軍能回到他的情之所系之地,與情之所鐘之人團聚。
*
“念。”白陵拈着竹管,圈出了幾處地名,聲音中莫名多了幾分戾氣。
昭朝廷按兵不動的皇命,已經令整個赤雲營流言浮動人心不穩。天子高坐廟堂之上,扶乩占星,寵信方士。不見滾滾江湖之下,暗流湧動,風雲變幻。掠夜騎如今已有三千人,多數後來者隻是慕白陵一人名聲,入的麾下。
這支隊伍的流言蜚語白陵還容易壓制,可若整個赤雲營的六萬人馬軍心亂了,等到軍心徹底渙散那日,就是拒留關失守之時。
王伏忙道:“這回朝廷并未命赤雲營隐忍退讓,是那邊來人了,您看,這信上說寒衣與糧食不日便抵達拒留關,落了個雲字,可見朝廷這回派了哪位殿下親自送來衣米,恐是為重振士氣呢!”
一片沉默過後,白陵緩緩擡頭,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啞,“...這信何時送來的?”
王伏答:“這支隊伍算時辰明日一早就該到春不渡,耿帥派親兵送到将軍帳裡,他說您與西都的貴人打過交道,要您帶人去迎。”
白陵張了張嘴,他想問可清楚随軍來的是哪位皇子,又怕希冀落空,心血摔下去,獨留一夜落空的念想。明日要執行一場極為艱險的任務,他不能拿士兵的性命當兒戲,今夜他須得睡着,養精蓄銳才行。
被王伏帶進來的簾外寒風,從人的鼻腔裡灌下去,白陵欲言又止,他也是此時才察覺,這邊塞的寒風是如此凜冽,幾能攪碎人忐忑心腸。
白陵接了信細細看過,片刻後他呼出一口氣,看不出悲喜,王伏隻聽他聲音格外堅冷道:“回耿帥,西都内我也不是人人都有交情,看這信中口吻,應是哪個大臣。皇帝忌憚皇子與武将來往,尤其是太子。除非這回派雲繼那個小崽子走走過場平定軍心。不論如何,朝廷來人,理應主帥親迎,代我回絕。”
“是!”王伏應下,轉身快步走了。
“等等,我有封家書,你替我交給監軍魏何...”白陵叫住他,話音未盡,馬蹄聲疾馳又驟止而後仰天長嘶聲已炸響在軍帳前,而後便是一聲破空的鞭響:“白陵何在,叫他出來見孤!”
“殿下息怒!”
“末将參見太子殿下!”
“白将軍就在此地,卑職這就去請...”
帳外跪地聲與拜見聲混成一團,白陵方才将信套了個封,蘸飽墨的狼毫正落款時,聽見這聲“太子殿下”,頓時失手斜劃出去。
他陡然擡頭,滿眼難以置信。
下一瞬,那簾子被一隻不同于武人的手掀了起來。
冬風卷着帳外吵雜與邊□□有的刀子般的寒風撲進皮毛懸簾,白陵擡眼一望,隻見漆黑天幕從簾子左側漏了出來,随着簾被那隻手擡高,穹頂那丸涼月就這樣貿貿然擠進人的眼底。
白陵盯着月亮,良久後,視線才微微下移。
他看見雲雪臣沉靜的、含着微微笑意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