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副将軍不敢先太子一步進帳,于是景象就變作雲雪臣一人立在門邊,身後一群武将進也不成、退也不成。
這個位置,讓他們誰也看不見太子殿下的神色,隻能瞧見白陵猝然起身時震愣的臉。
——至于白陵,他直勾勾盯着雲雪臣,覺得他像一個随風潛入夜的夢境,彌補了自己夢遍閑人的遺憾。
耿燼心底不禁替白陵捏了把汗,他隔着簾子底下那點空隙不住地向白陵使眼色,示意他切勿人前頂撞這位氣勢洶洶的貴人。
顯然他們誰也不清楚當朝太子為何連夜趕來赤雲營興師問罪,分明前幾回朝廷發來的書信與賞賜皆表明如今朝廷很看好白陵這個後起之秀。
白陵看似自請離京,實則是在東宮任職期間被太子所惡踢出西都——這樁事在京城是一出風月戲本,耿燼略有耳聞,那時白陵初來乍到,似還有幾分忌憚太子,從不提及在京為官的日子。
後來營裡衆人與他熱絡起來,那些在西都内的日子白陵便也能當做消遣,對旁人透露一二。
三年過去,白陵憑那把不染血不歸鞘的劍在軍中殺出威望大盛,邊關的獵獵長風與無數次生死一線早已将白陵雕琢得與當年那個孤身走馬、陰沉桀骜的年輕人大不相同。
太子若當真不識大體,來赤雲營頭一件事便是洩憤,白陵當年肯受,如今還樂意生受麼?
耿燼心中七上八下,唯恐這個一手提拔上來的白陵被雲雪臣記恨,他擡手示意白陵不要沖動。可平時洞察秋毫的白陵,在如此緊要關頭,卻像個毫無知覺的木頭一般,任他抛多少眼神也絲毫不覺。
白陵僵硬地站在那裡,并不回雲雪臣的話。
令旁人頓生疑窦。隻見回了神一般大步走出案後,在雲雪臣身前兩步處停了,垂首一膝跪地道:“卑職白陵,參見殿下。”
“今時不同以往,你的功績傳回朝中,是不少大臣青眼的俊後生,遠非當年被禁在東宮的太子衛率,不必再稱卑職。”雲雪臣背對衆人,口吻毫不客氣,嘴角卻含着隻有白陵一人才能瞧見的笑,他扶起白陵,擡頭悠悠問:“赤雲營内有人檢舉,營中三千掠夜騎兵苛待降卒,其将領白陵手段酷烈尤甚,殺孽深重,實有挑釁宣戰之意。父皇派我來剿玄天邪教叛黨,順便差我随着軍饷隊伍來代他巡視赤雲營,以慰軍心。諸位是我大昭的勇士,戰火若燃,皆能為我朝出生入死。可若有人因一時之憤挑起兩國烽煙,遂了夏人的意,屆時折了誰都是大昭的損失。白将軍,不知這檢舉是真是假?”
周圍忽然鴉雀無聲,衆人神色不一。
好事看戲,落井下石,憂心忡忡,暗自不忿。
王伏握緊拳頭——他們在關外賣命殺敵,傳到西都裡如何就成了手段酷烈?
難不成要等到敵人的鐵蹄踏破春不渡,入關來強丨奸女人砍殺老弱時才能放開手腳一搏,可真到了那時,亡羊補牢又有何意義?
他這樣想着,又心驚于太子口中所言的檢舉來自赤雲營内。王伏左右看了看,忽然警惕,他這時才明白,原來營中的心也并不是擰成一股的。
“回禀殿下,”白陵語氣生冷道:“史書載,兩百年前,齊王朝近百萬兵馬,因外戚幹權,數十年間七王奪位,你殺我的兵馬,我殺你的兵馬,以至齊朝稱霸天下的百萬之師生生被自家人耗空。齊朝的覆滅令無數人唏噓,除了空成就那敵方朝廷派來的天下第一細作之名以外,似乎也沒什麼後人憑吊。傳聞中那名暗探跻身于齊朝皇宮,是個美豔絕倫的女人。也有人說是運籌帷幄的智囊,更有人猜測那是個身居高位的大臣。事實上,無論那個奸細是什麼人,于當時保守安内的齊國而言,都是滅頂之災。”
雲雪臣挑起眉角,意味不明地打量白陵:“比之往昔,口才利索不少。你想說什麼?”
白陵掀起眼皮,“強如齊國,也因守舊政令。敢問殿下,大昭比之百萬之師的齊朝,何如?”
雲雪臣:“你的意思是朝廷該主戰,那你可曾想過一旦昭夏開戰,遼人的兵馬立即南下,大昭可有餘力?”
“不。卑職想說的是,若掠夜騎殺戮過重,為人诟病。此乃卑職之責,與将士無關。”白陵漫不經心掃了一眼他身後噤聲的将士與臉色發白的耿燼,“正是因為掠夜騎以鐵血行事,嵬名恪的鐵騎才不至于得寸進尺。若不戰的代價是用無數拒留關的将士性命忍讓,豈不寒心?沒人清楚為何夏朝至今不宣戰,可劍就懸在頭頂,終有一日會落下。夏兵在消失殆盡後突然奇襲,由老将李吞坐鎮。士兵橫死在秋風宕外一步之遙,朝廷卻令我們不得開戰。後來掠夜騎編成,在殺了五百襲兵後,李吞照貓畫虎,夏朝第一武士嵬名恪被他們的皇帝派了出來與掠夜騎交鋒。我直說了罷,夏朝在逼我們開戰,而不論哪一方起兵,至少在開戰前一刻,我們這幾千人馬仍是大昭與夏之間最後一道窗紙。我們不畏死,卻怕來自自己人的暗箭。卑職鬥膽,究竟是誰将如此禍亂人心的言論呈上朝廷的?”
兩人針鋒相對,周圍人大氣也不敢出。
雲雪臣忽地一揚手,“耿帥,帶着衆位将士下去。”他說這話時頗為冷淡。
耿燼心下一沉,深深地看了一眼白陵。
“回殿下,白陵年輕氣盛,殺敵無數,脾性所緻,言語多有沖撞,還望太子殿下海涵。”
耿燼不死心,臨走開口替白陵求了情,他一揮手,“都退下!”
離開的士兵心中複雜難言,可不論與白陵是敵是友,他們此刻腦海不約而同升起的是同一個念頭:白陵敢對太子如此不客氣,就不怕太子回朝讒言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
待人走空後,雲雪臣才放下皮簾,他緩步走進帳内。此時太子殿下臉上那點屬于少年人的稚氣已随着年月徹底褪去,他背着手往這邊關粗糙的帳裡一站,活脫脫像株從錦繡繁華堆裡移來的芝蘭玉樹。
讓人想不盯着看都難。
白陵破天荒感到有幾分不自在,短短片刻,他已将雲雪臣那張臉拿眼神描摹了一遍,随後他清了清嗓子,盡量放緩聲音,“真有人傳信朝廷麼?還是...”
雲雪臣長了一頭,瞧着也近八尺身形,他眼神古怪地走近白陵,手湊在頭頂對着白陵比劃了一下。
冰涼的手指堪堪挨到白陵的下唇。
白陵猛一哆嗦,退了一步。
“我還想着長高了些,再見你時嘲諷你幾句氣勢不輸人,怎麼你這個大個子還會竄個頭?”雲雪臣緩緩出聲,抱臂在身前,仔細欣賞白陵的手足無措,“朝廷消息是真,我問罪是假,信是個内侍遞到兵部,再由兵部那個名存實亡的尚書遞給雲啟。這本該是樞密院的活,我托孫大人查這人是誰派去的,結果這内侍當天夜裡就失足溺水死了。”
雲雪臣微微一頓,唇角勾起了個嘲諷的弧度:“至于我個人的看法——我更想将耿燼踢回東川,這該是你一個人的、毫無顧忌的戰場。雲啟在等明年生辰,聽說到那個日子他身上的毒就徹底解了。在此之前,一切血腥殺戮都得按下。”
他分明微仰着頭,卻像一個輕慢的勝者。
而那個為寇為奴的敗者,看起來倒還心甘情願。
白陵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他沉默一瞬,“我聽人說東川早已經換了将,是不是...”
“是。”雲雪臣直言不諱,“是我做的。”
他環顧着簡陋的帳内,漫不經心地回答。忽而雲雪臣道:“再怎麼說也是赤雲營裡炙手可熱的掠夜騎将軍,你就住這種地方?”
“你...你不是說等我披荊斬棘打敗所有人,走過暗算,踏過無數敵人的屍首,坐上大将軍的位置才有資格再見你。”白陵垂着眼,突然說。
雲雪臣轉過臉來,疑道:“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白陵:“你還氣我威脅你,那天你分明——”
雲雪臣若無其事打斷道:“哦,是嗎,那些我都忘了。我想你了,就來看看。”
白陵驟然沉默下去,緊緊盯着雲雪臣。
雲雪臣沒瞧見座椅,兀自繞到方才白陵坐的案後,一擡頭見他還一動不動站着,指着身旁哭笑不得道:“過來坐下,明日一早我就要走,還有許多事要問你,你杵在這裡扮門神麼?”
白陵沒挨着他坐,反而跪坐在案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雲雪臣從袖裡摸出一封奇異的信紙,那紙上墨字染成一團,背面浮現出了些紅字。顯是浸泡了特殊藥水。
他似笑非笑看着白陵,“你這些年斷斷續續送回白府的家書,都被白夫人暗中送到謝方奪手裡。謝方奪又暗中給孫端己,最終到我手上。這些事我早有懷疑,隻是沒信上所言這般詳細,不過我好奇的是,你當時在東宮時怎麼不将老二的底細透露給我,反而隔着數千裡寫成信表明你的立場呢?”
白陵看着他随手抖了抖信紙,良久沒作聲。
雲雪臣的長腿從案下踢了踢白陵的膝側,“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