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陵垂下眼皮,似乎在想如何應對。
雲雪臣直到這時才眯起眼睛,他這樣的審視,哪怕隻是看着你,也頗有拒人于千裡之外的冷淡。那并非他有意為之,而是長期與他人保持距離所帶來的必然變化。
白陵沒有看見。
而雲雪臣心底卻有幾分說不清的懊惱。
自他進了這間帳門的第一時刻,他便認識到眼前這個白陵變得不像他曾經認識的那個人。
一個人氣場上的變化是肉眼難以察覺的,也是言語無法形容的。
非要用詞語表述的話——雲雪臣仔細端詳着燈下的白陵,這夜有幾分熟悉,像極了那個他們潛入诏獄那夜。
燭光打在白陵淩厲的唇峰與深刻的側臉上,光輝順着他的鼻梁鍍上去,在他眼睛裡忽明忽暗。
雲雪臣怔怔地瞧着,心想他知道白陵哪裡變了。
——是眼神。
曾經離開東宮的那個白陵還不十分會與這個人世打交道,他們做戲的流言傳出東宮,加之他整日圍着東宮與自己轉圈,像隻誰也引誘不走的家犬,惹來京城裡不少尖酸的笑話與不懷好意的诋毀。
他總是急于求自己的青眼,用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的色厲内荏。
威脅、懇請、迷戀。
喜怒不定,卻又十分容易被左右喜怒。
可今夜雲雪臣貿然闖進來,卻發覺那道曾經令他偶爾心悸,被主人壓抑的炙熱視線消失了。
白陵變得深沉内斂,那些以往看見自己時便從眼睛裡洩露的情緒,藏進了深不見底的心。
雲雪臣喉頭微動,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
白陵不知他心中所想,擡眼道:“我走後才告知你這些,一是因我怕你生氣。二來,我早與你說過,東宮有雲巍的奸細,我那時将真相透露給你,若被那雙眼睛看去,我們長久以來的遮掩豈不是成了笑話?”他頓了頓,又問:“那個人是誰,你找到了麼?”
“何必費神,既然要偷窺,讓那雙眼睛看着就是,也省去再招一個麻煩。雲巍這幾年在宮裡不好過,鄭青衣暗中與我往來也遞了不少重要消息。我既是為玄天教而來,說明雲巍身後那個李橫江快要跳出來了,你口中所言的探子這兩年異常安靜,不見動靜。我倒是以為與其說那人是雲巍的眼線,不如說是他身後之人的眼線。”雲雪臣頓了頓,淡淡道:“至于生氣,我實在沒什麼可生氣的,我還要謝你為我考慮良多啊。”
白陵目光沉沉,一眨不眨盯着雲雪臣,“說來慚愧,那時我不服氣,心覺我非是凡胎,為何要受這人間的囹圄。如今做了幾年凡人,這世上不便言明的規矩大約摸了個清楚。才曉得當初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與你步步為營的棋局相悖。幸好還不算太晚,我今日再也不會說什麼一人潛進久德殿,将皇帝殺了以求你我清淨的話。”
雲雪臣身形微定,少頃道:“..莫怪人說沙場曆練人,白将軍長進太快,卻讓孤自愧不如了。”
白陵微微一笑,英俊眉目溫和無比,在燭光裡近乎虛幻,他自嘲般搖了搖頭,問道:“殿下方才說有事相商?”
“是啊,”雲雪臣冷冷道:“孤還念着你一條性命,怕你死在沙場,到時失去一個忠心的得力助手。今日眼巴巴湊上來給你送幫手,可我瞧着白将軍如今大不同以往,說不好弄巧成拙,反而給你帶了個累贅。”
“怎會,”白陵倏爾誠摯道:“殿下待我之心,一如我待殿下之心。不知是什麼人?我好安排他個職位。”
雲雪臣瞧着白陵,諷刺道:“是麼,孤在宮中無時無刻不念着遠在邊關的将軍。長進是大不如你的。行了,舊也叙了,你隻記得這人姓沈名飛鏡,是個奇人。當年孫端己第一時間找的便是他,因喪母之故,一直未曾出山來東宮與大家會和。”
白陵一反常态,目光有幾分銳利:“殿下,若我沒記錯,龍嶺沈氏就是當年攪得齊朝内亂不休的罪魁禍首。天下大亂,百萬生民血流漂杵,這樣的人你居然真的敢用。”
“看來你在邊關多少也讀了幾本書。”雲雪臣莞爾,眼底卻沒有笑意,他輕聲道:“沈家人死得也隻剩下這一脈單傳,其妻早亡,兒女夭折,沈飛鏡今年二十有九,出山隻為贖罪,早已打算不再續弦,你放心聽他計謀,等他認為時辰到了,會自行了斷的。”
“...人心叵測,你就這麼信一個生人?”白陵緩緩問道。
雲雪臣站起來,斂目看他,“用人不疑,他在我面前立過誓言。至于其他,我來承擔便是。”
白陵按在膝頭的手抓緊了,手背因驟然用力青筋浮起。
他仰起臉,“卑職明白了,殿下還有何吩咐?”
吩咐兩字聽得雲雪臣心頭窩了團火,他忍了忍,道:“肅清玄天教衆,赤雲營也要出動兵力相助。還有,傳進皇宮那封檢舉密報我已經替你擋了,雲啟不會因此為難。”
“是,此事我會與耿燼商議。”白陵用他那不緊不慢的語氣道:“多謝殿下費心。”
“孤的事吩咐完了,告辭。”
這話越聽越不是滋味,雲雪臣臉上陰雲密布,冷冷摔下一句,擡腳便走。
“殿下,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雲雪臣與白陵擦身而過的刹那,白陵的聲音響了起來。
雲雪臣目視前方,看也不看身側已然站直身子的男人,寒聲:“說。”
燭火将白陵的身影拉長,雲雪臣被他高大的影子徹底覆蓋。
白陵抿唇輕輕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他張開手臂,低聲道:“既然公事說完,我與殿下經年不見,故人重逢之喜,該有一相擁,應該不過分罷。”
他站在那裡笑,坦坦蕩蕩,再無過去一分急不可耐的占有欲。
雲雪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他想起魏何傳回來的信中——白陵與不少老兵同進同出,也偶爾會與他們一同去多族混住的鎮上狎妓。
雲雪臣一顆心涼了半截,他皮笑肉不笑擡了擡唇角,沒露出半分不該有的神情。
“好。”他說。
雲雪臣身量颀長勻稱,與如今愈發高大結實的白陵懷中仿佛天生契合。他伸手抱了抱白陵,卻被力大無窮的白陵反按進懷裡。
雲雪臣撞上一堵肉牆,氣得簡直想揍他。
可又十分憋屈,不明白如今這個場面是凡人不可違逆的光陰所緻,還是怪他放白陵出宮是為之過早。
人心易變,鬼魂之心....也這樣容易變麼?
雲雪臣感到無法言說的哀涼。
原來要一樣東西變樣,都不必十幾二十年,上千日夜就夠了。
隻有他才是那個墨守成規的人,他看凡人,像看自己親書的話本,心中無限慈悲,卻無論如何也沒法和光同塵。
雲雪臣如此想着,緩緩拍了拍白陵的後背。渾身骨頭都要被白陵擠斷。雲雪臣無可奈何地歎氣,想來他從軍日久,手上沒輕沒重。
而一臉郁郁寡歡的太子殿下看不見的是——在他身後閉着眼将臉埋在自己肩頭的白陵像個犯了瘾症的病患,無聲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