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雪臣猶豫地望向幕遮樓,搖了搖頭,“再候片刻,張弈乾與孫骈還沒出來,再有,我見過方才那個振臂高呼的年輕人。那年我跟着穆遠修的大軍前去東川平亂,道旁餓殍橫斜,我見一婦人攜抱稚子,身後跟着半大少年,流亡途中不忘勤奮讀書,我下馬問他刻苦學書,可是為了貨與帝王家,他說,”雲雪臣沉默一瞬,怅然道:“我忘不了那個眼神,含着恨意說甯肯落草為寇,也不願前往西都趕考。這話我與父皇說過,可還有剩下一半,我沒告訴他。”
衛赭緊皺着的眉頭緩緩一松,怔忡地看着雲雪臣。
雲雪臣聲音發沉,“他說,‘趕考一事,手無千金叩不開。’他再苦讀,也走不進西都這張塵網,朝廷科舉被全權交給陸判,大臣想塞人都要掂量掂量錢袋,更何況他一介布衣。”
“天子不仁。”樓頭那年輕人的聲音堅定而冷漠,“使天下人無門可投,無路可走,既然如此,生又何歡?死亦何懼?”
街頭巷尾的黎民黑壓壓一片,被這樣的情緒鎮壓,又似乎被更為狂熱的心魔染就。
“生又何歡...”
“死亦何懼。”
雲雪臣遠遠望着那書生,低歎道:“衛赭,天下人若皆如此想,難道是天下人的錯?”
石門頂上,長身玉立的白雲客嘴角一勾,他沉默半晌,就是等這隻伸出來點火的手。
他輕柔地傳音道:“既身為皇族血脈,我要為我父王,為當年死在殘害中的千萬幼子,為西都地牢中關押的可憐宮女們,讨回公道。各位,這條太平盛世的路,注定以血肉鋪就,我不願勉強任何人,三日後,玄天教将征兵三萬,直向西都,領兵之将正式威名在外的...”
雲雪臣與衛赭盯緊白雲客身後那道身影,身影如同那檐鈴一樣被凍住了。
“...穆遠修,穆将軍。”白雲客一字一句道。
人群驚呼,自然而然傳來幾聲懷疑。
“姓穆的和姓俞的都不是好東西!他們替狗皇帝效命殘殺百姓同胞,這等人豈能——”
白雲客聽着,聲音忽而悲憫道:“諸位有所不知,穆将軍吃盡苦頭才得以跻身三衙之一,可那些并非他所求。穆将軍可不姓穆,而是,慕敬山的慕。忍辱負重至今,不過也隻是為了沉冤得雪。”
慕敬山。
那個被皇帝舍棄掉的...武安侯。
雲雪臣心頭萦繞的疑惑終于解開,他一眨也不眨盯着石門頂端,心中不詳也愈發重,他一字一句問:“衛赭,唐敬持這幾日與你聯系了麼?”
衛赭緊繃着道:“未曾。我派人去尋,可惜...”
随即,雲雪臣驟然打斷他,道:“我知道他在哪。”
衛赭回頭,“您說什麼?!”
“...你擡頭。”
衛赭驚愕地看去,倒抽一口涼氣。
那高遠的镌刻着血紅昭門二字的門樓頂端,穆遠修一身黑衣,親自押着皇城司勾當使唐敬持,他彬彬有禮地朝底下示意:“諸位,我乃當年武安侯慕敬山滅門之禍中唯一活口,我父親一生戎馬,為大昭江山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可他換來了什麼?蒼天有眼,讓我安然無恙地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我告訴你們。定和二十八年,東川五州皆反,石锟投敵,引賊入城。我爹力戰守天關外,一步不退,他得到了什麼?!那年冬天耶律婆帶兵攻城,放言不要城池,隻要我爹的命去祭奠他的兄長。為了所謂的大義,皇帝做了什麼?他一紙诏書,要慕敬山人頭去祭奠耶律娑!你們以為如此便罷?遠遠不止,三年前,皇帝因求道心切,無心軍力,故技重施,又将雲樞軍主将白黯将軍送去填耶律嗔的墓。遼人勾結夏國李氏,耶律嗔此人母族乃是夏國皇室,他正是兩國最重要的橋。為我朝中立下如此汗馬功勞的白黯将軍,又得到了什麼?”
若人群方才那些激憤半真半假半一時感染,這一刻便是真正紅了眼珠。
他們變得驚恐而不安。
“...天亡我大昭。”
“慕将軍愛民如子,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白将軍....”
白黯死訊傳回西都時,萬民向西而哭,而此刻,那悲痛與懷念之情,徹底變作對雲氏的怒火。
白雲客見時機已到,便道:“我李橫江,與諸位同生死。雲氏皇族不仁不義,我不願求雲姓。我母親殒命前為我取名橫江,便是願我來去自由。諸位,這張陰雲密布的天穹,也該由你們親手揭開了。三日後,西都再會。”
語畢,白雲客身形如霧般憑空消失,隻餘下穆遠修拔刀之聲,他鎮定的聲音仿佛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皇城司,自今日起,便該與唐敬持的項上人頭一同落地。大昭的兒郎們,這場戰役正是衛道除邪,老皇帝已徹底被方術迷了心智,他稱孤道寡穩坐高台,本将願與諸位同生死。皇城司作惡多端,敢問街中數萬,哪位有本事上來手刃皇城司之首,本将軍賞他做裨将,博一個從龍之功!”
從龍之功!
人海着了魔,不僅不驚恐反而歡呼雀躍,許多身具武功之人胸中激蕩之情難以自抑,竟飛躍而起向穆遠修身邊沖去。
刹那間,雲雪臣動了。
衛赭肝膽俱裂看着那道飛身躍起的身影,刹那出手去抓,“殿...少爺,回來!”
雲雪臣輕靈如飛狐,巧妙地避開衛赭。
就在這時,一道人潮中沖出的身影比雲雪臣更快!那人後來居上,攔住半空中的雲雪臣,将他挾抱着向一處無人的折巷處落去。
在這一攔一撲中,他已經遲了。
那被穆遠修跪押在高台上的唐敬持昏昏沉沉地,似乎尚不知發生何事。他跪着,被第一個沖上去的人奪刀當頭剁去!
雲雪臣踏上地面,狠狠推開那男人,跑出幾步後便瞧見人群轟然而散,他霍然擡頭。
隻見一枚頭顱從高處砸下來,熙攘人流驚叫着濺開。
雲雪臣猝然頓住腳步。
街道兩旁紅光搖曳,比血光更刺目。
身後腳步聲近了。
“放肆!”雲雪臣蓦然回身。
面前高大健壯的男人那張平平無奇的面容有種不動聲色的冷漠,雲雪臣氣得發抖,森寒道:“你敢攔我,你們将軍就是這樣為掠夜騎豎軍令的?!”
男人皺眉盯着盛怒的雲雪臣,探手沿着耳下一處緩緩撕開,柔軟的皮從額頂與鼻梁之間橫裂而過,露出底下寒星般的銳利雙眼。
雲雪臣的怒火就這樣定在臉上。
“回禀殿下,我并未教過士兵們抗命。這是我自己的意思。”白陵伸手按住雲雪臣蹙起的眉心,解釋道:“别氣了,唐敬持沒死,我比約定時辰早回來兩日,先回的西都。遇上身陷囹圄的唐敬持,将他帶了出來。死的那個是穆遠修心腹,臉上蓋着唐敬持親手做的人丨皮面具。”
雲雪臣一顆心應聲落回去,他思緒紛亂非常,問出來的卻是:“不是讓你派人來接我,你怎麼...”
将軍擅離職守,被人發現是死罪。
你怎麼親自來了?
雲雪臣并未細想白陵為何會早到兩日。
“這裡太危險,”白陵向他伸出手,“事關重大,誰來我都不放心。況且我也想見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