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客回地宮時,已是半個時辰後。
他面無表情掃了眼昏倒在紅門前的四人,一步不停地走進去,他懷着一點兒希冀,低聲道:“孫骈?”
屏風燈火如他去時,隻有床榻上揉亂的被褥與濃重的情欲氣息證明這裡方才發生過什麼。忽而,他的視線凝在一條一掌寬的布巾上,白雲客伸出兩枚手指輕輕拈起它——濕淋淋的,被水液與精絮糊滿。
白雲客仿佛瞧見孫端己如何在這條布巾的綁縛下欲生欲死卻又生死不能地掙紮。
享用這一切的人本該是他。
白雲客倏然握拳,柔軟布條在他掌中寸寸斷裂,他轉身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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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在耳邊呼嘯,一匹健碩快馬飛馳而過。孫端己雙唇紅腫,熱且痛,他坐靠在張弈乾懷裡,身下馬背肌肉随着疾奔起伏。
張弈乾拿狐裘将他囫囵裹緊,身上那襲道袍已然換了身新的。想來是從地宮尋來的。
他的長發虛虛綁在腦後,發尾繞過肩頭,被孫端己抱在懷裡。他淚眼模糊,渾身焦渴堪堪平息三分,口中颠倒來去念着張弈乾的姓名。
張弈乾焦躁地收回持缰繩得一隻手,捂緊了孫端己的唇,他冷冰冰地吩咐:“忍着。我帶你回我..龍嶺那間住處。接下來兩個月内你哪裡都不能去。”
孫端己仿佛聽清了,又仿佛不聞,他半轉過身子,伸手就去勾張弈乾的脖頸,纏綿地蹭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線。那雙眼睛撲朔迷離,是漫野雪光裡兩點幽幽鬼火。
張弈乾分明清楚眼前這個人與“豔鬼”挨不着幹系,可那模糊隐忍的喘息在他耳際像是不顧一切的邀請。
張弈乾額角青筋暴起,捂着孫端己的手顫抖着,“别胡亂招惹我。”
北風兼雪,快馬一鞭。
他們疾馳過荒村野店,前方是無際的低垂天幕,雪夜微明,杳然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他們二人狼狽地逃出凡塵。
逃向着不可預知的去路,又仿佛是千百年前被天意抹去的歸程。
孫端己溫熱的鼻息噴在張弈乾掌心,含含糊糊地說些什麼。張弈乾手心被舔了一口,孫端己一個人坐不穩,張弈乾半抱着孫端己,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告誡,“不能被追上,你乖一點。”
“...見過你...”孫端己目光朦胧,嘴角含着笑,又去摸張弈乾的下巴尖,“我見過你...很久以前...”
“你說什麼?”張弈乾微微低下頭,任他碰。
孫端己閉着眼睛哼哼,不情不願道:“廉貞...你怎麼能裝作不認得我?天庭寂寞,我不過是偷偷跑進你玉衡宮喂你酒吃,順手調戲一二,你便氣得打傷我說什麼要渡劫,跑下凡間一去不回。”
張弈乾隻當他燒糊塗,滿嘴胡言亂語,忍無可忍地低頭親了他一口,伸手将人按在懷裡,鞭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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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端己與張弈乾還在這座酒樓裡,你帶了幾人?先救他們二人出來。”雲雪臣憂心忡忡道。
白陵伸出手指,“巧了,我與沈飛鏡兩人,救他們二人,不多不少。如何?”
“...你在說笑?”雲雪臣難以置信地盯着白陵,似乎想從那雙微微發亮的眼底瞧出說謊的迹象。
“不敢犯欺君之罪,”沈飛鏡一身伶仃白衣從人群走進巷裡,他擡起手,一隻雙翅雪白的蝴蝶停在他指上,他微微笑道:“若它也算,勉強稱得上三人。不過您心急救張弈乾,草民看是不必,既然張弈乾使計令各位護衛回來,便是已經脫身。況且這隻蝴蝶食香養大,龍嶺數十裡無一人,它最為熟悉的便是我與張弈乾。方才我将它放出去尋人,它并未飛向這座酒樓。而是向西,我若猜得不錯,他們二人回西都奉天觀去了。”
雲雪臣沉默一瞬,道:“你們且等我片刻,我去尋一人——”
“徐員外!”
白陵身形一閃後躍至屋頂,沈飛鏡疾步躲進巷尾深處的黑暗中。雲雪臣孤身回頭,遠遠瞧見李樟正向自己大步趕來。他快步上前,緊緊抓着李樟衣襟勃然作色,“李樟,正想着找你,我娘子人呢?”
“承您一把劍,我來與您交個底,那道士是個招搖撞騙的,打暈護院盜走他們身上銀兩。至于閣下的夫人,”李樟壓低聲音,面露焦色道:“我與您說實話,尊夫人恐怕跟着道士逃了!眼下幕遮樓裡正挨個踢門查房,卻都不見端娘子。聽我一句勸,徐員外您快快回家去,這端娘子您也不要再找了,她與我教教主有緣,教主必然不會如此輕易放手。今日過去,頭頂這天會變成什麼色也說不好,您明白我的意思麼?”
雲雪臣半晌沒作聲,問:“你的意思是我娘子與那位道長二人一起逃出去了?”
李樟朝身後偷偷張望,慌張告辭道:“當真,您瞧瞧那支帶着獵犬的隊伍便是教中定遠軍,就是為了抓那二人去的。我來與您透露已是犯戒,我得走了!”
雲雪臣不再糾纏,目送他離開。白陵落地無聲,雲雪臣頭也不回問:“獵犬與蝴蝶,沈先生以為二者哪個能先一步找到張弈乾?”
沈飛鏡走出暗巷,微笑道:“一試便知。”
這夜,三人棄馬車而行,三匹快馬追着一尾飄忽不定的蝴蝶抄近道夜行百裡,三更時停在山腳下一片密林前。
到了這地方,前方便無路可走,雲雪臣凍得半邊身子發麻,他暗中攏了攏大氅,打量着眼前所見,緩緩問:“這是...龍嶺?他難不成帶着孫端己回了居處?”
沈飛鏡體虛多病,他強撐着奔波這一路,臉色白得不似活人。他點頭道:“勞煩殿下與我在此等候片刻,不宜再進去,前方陣法擋路,張弈乾若瞧見白蝶,自會出來相見。”
白陵一路沉默,聞言并未出聲,他勒缰在雲雪臣側旁,既不顯得親昵,也不疏離。雲雪臣餘光瞧見白陵沉默的身影,想說些什麼,又顧忌沈飛鏡在身側。他等了片刻,見沈飛鏡已是支撐不住下馬伏在一旁,雲雪臣翻身下馬,解開大氅披在沈飛鏡身上,頭也不回問:“白陵,這些日子沈先生在軍中的布置與你交代過麼?”
白陵漠然:“嗯。”
“沈先生,”雲雪臣關切道:“你随我們奔波至今,雪臣心中感激。可你身體抱恙,接下來的事不必再事事親為,我在茁州置了間住處,原本便打算假死後隐姓埋名,我不知你是想要回龍嶺,還是随我一起前往茁州。今夜過後,雲雪臣這個人便徹底消失,隻有世人眼裡的昭恭太子。若您想住在龍嶺,我這便讓白陵護送你回去,若你也願意落腳在茁州,沈煙姑娘若肯回來,我便将她也接回來。”
沈飛鏡擡起頭,以一種奇異的眼神端詳着雲雪臣,“殿下,您知道沈煙在西都一日,你的探子便能切切實實無孔不入。她常年久住煙花巷陌,也定然不會同意孤身一身來茁州。既然如此,您為何還願意說出這番話來騙我?”
雲雪臣頓了頓,低聲道:“孤希望手中所用之人,皆有路可選。隻要曾幫過我,我絕不會讓他們走投無路。這句承諾,到我死後仍有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