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燼含笑看他,俞乘忽然出聲道:“老将軍,我該回西都了。否則入夜路不好走。”
“不妨不妨。”耿燼道:“飛鵬你先不急着回去,既然要回西都,勞煩你替我帶封家書回去。我坐在這寫,為不洩軍機,你盯着看便是。我如今老了,不能在家中含饴弄孫,寄封信聊作慰藉。”
俞乘一呆,沒想到耿燼為這樣的理由留他,心中生出有幾分窘迫與好笑,忙擺手道:“這...這倒不必,您寫就是,我替您傳,又怎會不信您?”
“對了,重嶂呐,聽人都說你在西都有妻室,去,也寫封家書,讓飛鵬給你遞回去。女子多柔腸,三年不見,免不了孤寂之時以淚洗面。你一留邊地就是三年,家書也不見你寄幾封,做我們這行的,命都不是自己的,俗話說忠義難兩全,小子,你知不知道,忠與情也無雙全法?”
白陵有家室?俞乘一驚。
白陵離去的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地拂簾走了。
耿燼向來為手底下的将軍們操心姻緣,他做媒人,迄今為止卻沒湊成一樁美事,許多人仍打着光棍。這年頭但凡愛子心切之人,誰願意将女兒嫁給這三年五載都難見一回面的守邊将軍守活寡?那豈非成了孽緣?
太平盛世裡,就該閑看檐上煙。
至少他們這群人是沒這樣的清閑的。
是以白陵竟居然成了赤雲營為數不多的有家室的那個,惹得衆人私下玩笑時常常拿他取笑,好在這些人嘴上也知分寸,白陵也就一笑置之。
白陵走時掀開氈簾,帳中點燃的燈燭被入夜的風刀劈中,燈焰陡地一矮,室内霎時變暗,須臾之間,這間小小的軍帳裡居然有幾分風雨欲來的凝重。
然而那隻是倏忽之間。
随着燭焰搖搖晃晃高漲,一切又如常。
俞乘沉默良久,等耿燼寫好書信對着光烤幹墨迹時,他才低聲問道:“耿将軍。”
耿燼垂眼對着信紙吹氣,看也不看他,“你想問我方才為何當着你的面逼問白陵去了何處,以此來離間你與他的關系。對麼?”
“....不。”俞乘神色複雜難言,耿燼聞言意外擡眼看向他。
俞乘一字一句道:“我想問的是,當年你為何要讓白陵潛入夏兵做奸細。”
耿燼放下信,沉思片刻後,道:“方才我為何要諸位将軍留下聽皇令,當年就為何派他出去。”
“不,不對。你當年分明存着讓他死在夏朝的念頭。”俞乘打量着他半明半暗的身影,冷冷道。
耿燼臉上那股和藹的表情像潮水一樣流盡,他銳利的眼睛審視着俞乘,随後他站起來将信遞給俞乘,哂道:“俞乘,我并無加害白陵之意,否則他在這片營地裡活不到今日。他當年若是能死在敵軍裡,多少能賺個為國捐軀的身後名。你泥菩薩過河,還是自顧罷,小心被水浪吞了。這封家書我是真得請你代為傳達,僅僅是思兒孫心切,這點舉手之勞,殿帥應該不會拂袖而去。為此,我願意付一點報酬,比如...”耿燼的聲音慢下去。
俞乘随手揣進懷裡,語氣仍冰冷問:“比如?”
耿燼道:“比如,老夫接到陸判一封密信,要我将你扣押在赤雲營中,再将你殺了。”
俞乘目光一閃,“那你為何告訴我?”
耿燼古怪一笑,反手亮出掌中玉戒,平舉到俞乘眼前,“你真的不知?”
俞乘刹那間渾身繃緊了,他驚疑不定地看玉戒,又擡頭看耿燼的臉。不知過去多久,他緩緩擡起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聲音發啞,“他回來了。”
耿燼于是收回手,負在身後。白陵拂簾進來時,二人一同看着他,白陵奇道:“你們這是?”
俞乘微笑道:“聽老将軍說你一人在營中三年都未曾回去,那心上人可還記得你?”
白陵眉梢不客氣地上揚,他拆了信,展開對着二人眼底,道:“二位一同作證,我并未洩露軍機。”
那信上寥寥數語,讓人一眼便能掃盡。
「元平六年夏夜有約,他年相從,同遊八表。時覺胸臆闊,天地小。一諾重,君須記。」
耿燼禁不住笑罵道:“行了,嘚瑟什麼!”
白陵于是當着他的面再次封好信,交給俞乘。俞乘收了信,一并壓進行囊。他朝二人一抱手,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