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歸理不以為意:“野利機先能在嘉甯軍帳待多久還未可知呢。鞑子生性兇殘,接替他的人果真能這般約束部衆?”
抱刃随聲附和。
身在敵境,刑歸理行軍以慎重為上。走了半日,勘察過四周,下令紮營埋鍋造飯。
忽有人騎着毛驢倉皇而來,一見到他們打的“大周”“麟州楊”旗号,便翻身滾下毛驢,哭跪地上,口稱要見将軍。
這人身上發須淩亂,滿身泥土;見到刑歸理,大禮跪拜不停。
“求将軍救命!我家住陽山村,現如今狗鞑子要劫掠我們!借着土牆還能抵擋一時,可鞑子來的人多,眼看着快要守不住了!村裡派我拼命逃出,到蘆子關求援,天幸不到半路就遇見了你們!求将軍救命,我全家老小都還陷在村子裡啊!”
說話之間,額頭已磕出血來。
刑歸理罵道:“豈有此理!那野利不是嚴令不許劫掠嗎?”
那人道:“我們也是輕信了狗鞑子的謊話才搬來這裡,早知是這個樣子,便是餓死也不來啊!”
說完仍是磕頭不停。
刑歸理瞥一眼遊抱刃,見她不動聲色,暗自點頭。
揚聲道:“于情,人皆有不忍之心,我不能眼看老弱婦孺受難;于理,你們既知涼人不可信,便該盡快歸義,如此我們才好名正言順相救。先去休息片刻,我們休整後便前去救援。”
那人大喜,激動磕頭感謝不提。
卻說目送那報信人離了陽山村,一涼将策馬冷笑,下令前進;麾下五百騎随即出發。
此人名喚費聽思中,乃是嘉甯軍帳留守裨将。
與費聽思中并馬而行,有一小将野利保明,正是野利機先侄子。野利機先膝下隻有兩個女兒長大,保明猶如親子。
他頭戴尖頂兜鍪,發辮束在腦後,兩鬓各留一簇兩指寬的頭發,長至下巴,底部平切。穿一件窄袖長袍,甲胄倒是與大周款式相仿。這一身從頭到尾,竟是黨項人的頭發,回鹘人的服飾,大周的甲胄。
夏州一帶原為黨項李氏割據;周世宗收複燕雲十六州,通遼國内外交困之際,黨項與高昌回鹘、甘州回鹘、草原阻蔔等諸部共同反遼,通遼國從此一蹶不振。
其後百年風雲,高昌回鹘吞并甘州回鹘,立回鹘汗國;又吞并阻蔔、黨項,攻入遼都,斬首通遼帝,一時盛極。
通遼國殘部擁立宗室旁支東逃至渤海國,以黃龍府為都城重新立國,人稱東遼。
回鹘大汗本欲一鼓作氣殄滅東遼,不料忽然暴病身死;不過十餘年,回鹘汗國禍起蕭牆,分裂為二部;沙洲以西仍為回鹘汗國;沙洲以東改國号為大涼——便是如今的北涼了。
這野利本是黨項部族,舉族背叛李氏,受回鹘人重用,統管銀夏地界;又世代與漢人交往;因此才有這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
野利保明乃是野利部嫡支,說話不免有些驕矜之氣:“為何不在陽山村設伏?”
費聽思中不敢敷衍,認真作答:“大帥嚴令不得劫掠百姓,我雖以百姓為誘餌,又怎麼敢真在陽山村作戰?此其一。其二,若周将上鈎,必定以為我軍還在陽山村,擊其于半道,可攻其不備。”
野利保明不過十七八歲,聽了不由嗤笑一聲:“楊家軍不過依賴天險而已,出了蘆子關便是插标賣首之徒,何須如此防備?”
說來有趣,二人皆用黨項話,唯獨“插标賣首”卻是漢話。
原來此時酒肆茶樓中,有評話《三國》天下流傳,連涼地也多有演繹。這野利保明是會說漢語的,聽過後一發不可收拾,張口“插标賣首”,閉口“天下英雄”。
費聽思中不好駁斥,隻道:“料敵從寬,總是無錯。”
保明又道:“說不得周人縮在蘆子關不敢出來。”
這倒是說中了費聽思中的心思:“不過一試而已。”
不想才行軍兩刻,有哨騎來報:“周軍已到了桃樹坬。”
費聽皺眉,未曾發話,野利保明搶先開口:“來得這麼快?打的什麼旗号,是哪個領軍?”
哨騎一時躊躇,看了一眼費聽。
費聽道:“說來。”
哨騎回禀:“打麟州楊旗号,看領軍的是刑歸理。”
野利保明嗤笑:“去年不曾斬獲這厮,卻教他膽子大了,竟敢出來撒野。”
即問費聽:“如何?”
費聽思中問明敵人數目、武備之後,淡淡道:“既然來了,便是好事。”
而後大喝:“全軍聽令!到大台峁子設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