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繃着臉蛋,很傲氣地說:“他們根本沒有本事打中我,所以是不會疼的。”
頻道那邊的男人在輕笑,笑完後說:“那當然再好不過。”
他話音剛落,宿舍區的熄燈時間到了。
周圍瞬間陷入黑暗,還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嗷嗷哀嚎。
當視網膜被黑暗覆蓋的一瞬,他聽見恺撒的聲音,在耳邊很低沉地響起:
“林諾,看來9分鐘到了。”
“嗯。”
林諾低聲說,“……真快。”
真奇怪,他心想。
作訓時教官吼出的“堅持!還有9分鐘!”,簡直漫長得看不到盡頭。
可這會兒的9分鐘,又變得特别短,好像眼睛一眨,就全部用完了。
宿舍機器人馬上要開始巡邏,他從隔音艙快步往宿舍趕,一路都沒有說話,但也沒有立刻挂斷。
最後是恺撒在說:“晚安。我過兩天就會回來。”
林諾:“好的,長官晚安。”
他低低說晚安的時候,剛好打開宿舍門。
三個舍友都已經洗漱上床,聽見他這句話,都從上鋪探出腦袋看他。
舍友A嚴肅地說:“林諾,你是不是在談對象?不能談啊!你要學會克制自己的欲望!”
舍友B也嚴肅地說:“自然孕育是人類文明最大的敗筆!創生之柱才是通往高等種族的進化方向……”
舍友C激情宣講:“血肉苦弱,信仰飛升!來信我們偉大的德爾斐聖子!人類文明的救世主!衆神最完美的藝術成就……”
林諾習以為常地刷牙,反正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吐了沫子,漱完口,他腳步飄飄地爬上床,一下撲進被子裡去。
宙斯要塞。
恺撒的私人飛艇緩緩停泊入港。
傳令兵過來請他,他的拇指在光腦上摩挲兩下,說:“好,馬上來。”
在擡眸的瞬間,那張英俊面容上的一絲柔和,便又被滴水不漏的微笑覆蓋。
銀發男人整理手套,又一邊走,一邊把常披在肩上的元帥大衣穿好。
帽檐下擡起的一對灰色義眼,就像星艦外壁一樣,泛着無生命感的機械冷光。
他一路往艦橋走。艦橋上的士兵來來往往,回頭見到他,都快速分立兩側,然後整齊劃一,擡手行禮:
“長官好!”
恺撒點頭緻意,在無數人的注目禮中大步走過。
“什麼動靜?”
要塞裡的地勤聽見聲音,都忍不住探頭張望,
“好大的排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軍部皇帝呢。”
懸浮車落在土星環城的華美建築物前。
雨水淅淅瀝瀝,車門一打開,兩側舉着紙闆的褴褛人群,便踩着泥漿一擁而上。
“我們要工作!”
“天殺的資本雜種!把聯邦還給建設它的人民!!”
“拆掉高污染企業!空氣和陽光是屬于全人類的——啊!!”
财團保镖扣動電.擊槍,把沖在最前排的幾個人當場電翻。
幾人倒在地上,手在身前如雞爪般蜷縮,抽搐着口吐白沫。
保镖将倒在正門台階上的人拽開,又扣動扳機,把他電得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空氣裡彌漫開一股焦臭味。
人群又驚又怕,慢慢往後退去。
“啧。土星城的雨總是下個不停。”
某家财閥公子在車門處磕了磕鞋跟,擰着眉毛抱怨。
“我的鞋底可是普爾西索羊羔毛定制的。”
于是又有人從車上抱下大把大把毛皮外套,抛進水窪裡,從車門一路鋪到台階上。
饑腸辘辘的人們遠遠看着這一幕。
财閥公子走過去後,有人悄悄伸手,想撿那些被踩過的高定外套。
被緊随其後的保镖一腳踩住手骨。
“全燒了。”
财閥公子頭也不回地說,“我可不想讓我的衣服落進那些不知上進的底層廢物手裡。”
雨水持續澆注。
無數懸浮車刷刷從人群前方掠過,隻有一艘緩緩停住,并在人群的安全距離降落。
黑色軍靴踩進泥濘,濺開細小的水珠。
副官在背後撐開傘,看銀發男人屈膝蹲下,将臉朝下倒進水坑裡的人,頭部翻轉托起。
“還有呼吸,好在隻是電性昏迷。”
他低聲說,擡手叫來随行士官。
士官搭起臨時擔架,把暈倒的人都擡上去,然後送往醫療基站。
“元帥……”
“是恺撒元帥。”
有很多人都認出了他,于是慢慢朝他靠過來。
有人下意識朝他伸出手,卻又怕手掌的污油,弄髒他筆挺的軍裝大衣,就默默地縮回去。
恺撒沒有躲開。
反而上前一步,與對方相握。
“稍後這個地區會降酸雨,所以我會讓副官先送你們回家。”
他說,“倘若近期經濟上有什麼困難,請向他提出。我會盡力提供援助。”
“謝謝您,謝謝您……”
“謝謝長官,您早已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妻兒了……”
但人群中,也有人頹喪地低下頭,喃喃着:“可是,在現在這種狀況下,您的援助也隻能幫得了我們一時……”
盡管他很快就被其他人噓住,但恺撒還是聽見了。
他垂下不含感情的義眼,面上流露恰到好處的難堪,以及恰到好處的無力。
軍政分離,是第三行星聯邦寫進憲法的核心法條。
在星際遠征時代,高級将領往往會跟自己的艦隊綁定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找到資源豐富的宜居星球,就很容易形成自立為王、軍閥割據的局面。
因此,憲法規定,但凡在軍部擔任軍職,除非終生卸任,否則将不能在聯邦最高議會擁有政治身份,更不能競選聯邦首席執政官一職。
而相對的,但凡已在最高議會成為議員,也終生不能再在軍隊擔任任何職務。
這樣一來,聯邦政府就可以通過軍隊威懾議會,也能讓議會通過控制補給、調派指揮官等方式,反過來牽制聯邦軍隊。
“……我很抱歉,元帥。”被噓住的人低頭跟他道歉,“我知道您也有心無力……”
“談不上有心無力。我是一個軍人,隻會忠實執行聯邦政府下達的任務。”
恺撒淡淡說,義眼在帽檐下緩慢擡起,“以及忠于聯邦公民賦予我的偉大職責。”
他說完,朝旁邊副官點點頭。
便獨自撐開傘,朝濺滿雨水的台階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