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諾率先起手攥拳,壓低重心,喉嚨間滾出威懾的怒音。
見對方絲毫不懼,依舊大步朝他跨來,他一記迅疾如電的勾拳,徑直撩到對方下颌!
“……”
恺撒側過臉,用皮革手套蹭了下淤青,真正怒極反笑。
“……很好。如果你認為,這就是我們之間唯一有效的溝通方式,我奉陪到底。”
林諾在受訓期間跟恺撒交過手,但都是恺撒喂招他拆招,這種真正意義上的正面單挑還是頭一次。
他沒有忘記跟噸位更大的雄獅交手,豹子必須把自己輕盈敏捷的優勢發揮到極緻,首先就要保證自己不被抓住,然後把握一切有利機會進攻。
兩個人從窗邊一路打鬥到會客區,又從會客區打進檔案庫,所到之處桌椅仰翻、書櫃傾覆,架上的數據光盤,全在地上噼裡啪啦摔得粉碎。
杜蘭德不善言辭,既不知道怎麼插手,也不敢完全放任,隻得默默跟在他們一米開外。
而一個橫飛過來的筆筒,把他的狼耳朵也砸掉一隻,杜蘭德彎腰想撿時,傾翻的書架,還把他整個砸倒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成為今天的我!而你——”
林諾一腳蹬緊書桌邊緣,讓書桌另一頭的男人,被撞得發出一聲悶哼。
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會跟恺撒大打出手,滿心的委屈、憤怒和困惑,讓怒吼也帶上一絲哽意。
“——你卻在這裡毫無理由地指責我!你能駕駛機甲拯救平民的孩子,憑什麼我不可以?你能踐行的道理,憑什麼不讓我踐行?你能恪守的英雄準則和理想,為什麼我來做就全是錯?”
恺撒被一張書桌頂着,一時碰不到牆角的人,于是雙手猛地攥住桌面邊緣,甚至讓木桌都發出吱吱嘎嘎的悲鳴。
可分明是怒意正熾烈的時候,一絲蛇行般冰冷的涼意,卻悄然從他的脊背爬至大腦。
——這大概就是那個愈演愈烈的質問聲,首次降臨在恺撒心中的時刻。
……林諾在說誰?
恺撒甚至微微恍神。
不管是星隕戰役前還是星隕戰役後,他的救援行動都是出于任務需要。
或許曾經溫情對待過那麼一兩個孩子,但或是他興之所至,或是偶然想起孤兒院裡那兩個政客的對話。
可他心知肚明。
這裡面根本沒有哪怕一點能跟“英雄準則和理想”沾邊的地方。
蛇行般蜿蜒的冷意擴大了。甚至擴散到整個脊背。
……他知道這個問題有更加殘忍的問法。
林諾此刻看着的人,究竟是誰……?
他對誰展露純粹愛意,又為了誰珍惜地修理那台收音機?
他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他的溫暖軀體和别扭擁抱,那雙樹蔭底下轉過來的很會愛人的黑眼睛——
……它們屬于誰?
屬于一個名叫“恺撒·卡厄西斯”的英雄幻影,被他的團隊精心設計運作,推向雪亮的鎂光燈和億萬名公民。
……它們自始至終,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屬于那個在黑暗中扭曲生長的銀發幼童?
——恺撒的義眼猛地震顫起來。
他扶着桌沿,想要竭力維持從前遊刃有餘的模樣,可至少在很短暫的幾秒鐘裡,也不知怎麼的,他無論如何都戴不上那副最熟悉的假面。
好在這會,杜蘭德終于從書架底下爬了出來。
他出聲提醒:“隊長。”
并指着林諾的腿。
恺撒将目光移過去,才發現林諾使勁蹬着桌沿的那條腿,正從大腿處滲出血迹。
同時少年的臉色,也肉眼可見變得慘白。
“……林諾!”
他立刻把桌子移開。林諾沒了支撐,便兩手撐着牆,像是要從牆角滑下去。
恺撒厲聲朝門外道:“治療艙!”就大步走過去抱人。
林諾大腿傷口撕裂,整個人又疼又虛弱,但憤怒中看見銀發男人靠近,仍沒忘記要對他拳打腳踢。
恺撒避了兩拳,第三拳實在避不過了,就索性用一隻義眼接。
林諾一拳砸在他眼眶上,那隻金屬眼珠霎時滋滋作響,濺出不少火星子,然後徒勞轉動兩下,故障關停了。
“……你!”
林諾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用這招,一驚之下,拳頭一滞,整個人就被趁機抱到桌子上。
恺撒閉着一隻眼,用領帶快速紮緊大腿根部止血,同時再次對門外厲喝:“我說了治療艙!”
治療艙很快被運進來。
林諾被強行塞進治療艙時,怒意未消,一隻胳膊從艙門縫裡伸出來打人,還打得梆梆作響。
恺撒任由他打了幾拳,最後把拳頭握住了,往艙門裡硬塞進去:“小貓,當心夾手。”
這才勉強把艙門合上。
沒合上幾秒,林諾又使勁頂開艙門,還是梆梆打恺撒。
就這樣反複三四次,治療艙才成功閉合,開始嗡嗡運作起來。
在等待林諾治療的間隙,恺撒給自己換了一隻備用義眼,然後坐在艙旁,沉默思忖。
……沒人知道他一整夜都想了些什麼。
隻是等到第二天,治療艙緩緩結束運行,林諾氣勢洶洶頂開艙門時。
就見銀發男人仍坐在艙前。
恺撒軍裝筆挺,神情溫和。
除了臉上幾處淤青,他仍是從前那副成熟從容的樣子。
“都是我的錯。”
他第一句就把林諾所有話都堵死,然後沉緩地檢讨,
“我無能到要足足斡旋13個小時,才能領兵來救木星環城的人民。如果我能再早些來,或許傷亡就不會這樣慘重,你也不會受傷……在我們見面前,我找了你1個小時。我當時以為你……”
……是騙來的。那又如何?
當恺撒緩緩握住少年的手,并沒再梆梆挨揍時,他就低垂義眼,很溫柔、很輕地吻過每根指尖,又去吻他的手心手背。
隻要他想,他就是可以騙到底,騙一輩子。
騙到林諾跟他都壽終正寝,騙到他們彼此擁抱着躺進棺材,生命中看到的最後一眼,仍是對方少年時滿眼傾慕的模樣。
“林諾。我隻是在昨天找你時才發現……”
謊言與真心,對他而言從來混雜不清,虛實難辨。
恺撒一邊吻着林諾的手心,一邊細細觀察對方的微表情,并随時調整自己的神态語調。
……但在靈魂深處的某個角落,銀發孩童抱着被修好的收音機,仰頭望着那輪純粹、溫暖、童話般幹淨的月亮,口唇開合。
喃喃的仍是同一句話。
“——我絕不會接受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