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從白堡巨大的石階上緩步而下。
他一邊整理被手铐弄皺的袖口,一邊朝階下悲憤交加的民衆,露出安撫的微笑。
“最艱難的工作總算是告一段落了。我實在該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日子。”
恺撒轉過身,找杜蘭德索要情侶手環,“他這幾天有沒有主動聯絡我?”
杜蘭德老實巴交地點頭。
聞言,恺撒笑了笑,又問:“他都說什麼了?”
“他說想看看我的頭盔下面。”
恺撒義眼一滞。
林諾仍在反複檢驗他說的一些話。
幸運的是,他總會讓真相和謊言的比例平衡在七比三左右,林諾檢驗的部分恰好在真相區域。
但關于他在法庭上的公開哀悼——在他帶小貓去機甲試驗場度假前,他必須能編出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才行。
恺撒轉着手環,陷入沉思。
而警衛隊則恰好走向階下,疏散出一條通往懸浮車的路。
他和警衛隊很少會同時出現注意力空檔。
然而就在這短短兩三秒,槍聲驟然炸響!
“砰、砰!砰、砰!砰!”
杜蘭德當即彈出光盾,将後續幾發子彈全部擋開。人群嘩然四散,警衛隊集體拔槍,快速尋找人群中的槍手。
但在一衆尖叫聲中,恺撒已經踉跄後退兩步,跪倒在地。
“……恺撒·卡厄西斯!你這個騙子、陰謀家、颠覆者!!!”
階下的調查局特工還在持續開火。
他也在渾身冒血,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槍。
他剛剛從恺撒的私刑審訊室逃出來,到了白堡階前,卻絕望地看見恺撒安然走出。
“為了我效忠的政府!為了偉大的第三行星聯邦——去死,卡厄西斯!!”
“留活口。”
恺撒說。
警衛隊成員當即壓住槍口,并一躍而下,将對方塞進口中的槍打落在地。
一劑鎮靜劑打入,槍手張着口,卻一個字也不再能發音。
銀發男人單膝跪在血泊裡,大緻檢查了一下身上的槍傷。
三槍胸兩槍頭,對方就是奔着置他于死地而來的。
然而詭妙的是,槍手是訓練有素的特工而非平民,而他和警衛隊也極罕見地沒有絲毫防備,擊向頭部的兩槍,卻隻擦破了他的額角和側臉。
而擊打在胸口的三槍,全都打在防彈背心上。
兩槍震斷了肋骨,一槍則打得更深,穿透防彈衣的護闆,小半個彈頭都兇險地紮進左胸。
隻是,在即将觸碰到胸骨時,彈頭就已經堪堪停住。
身中五槍,卻無一槍緻命。
恺撒蓦地低笑了起來。
他越笑越快活,以至于不小心牽動胸骨的槍傷,害得他又艱澀地咳嗽,用手背擦去唇角噴出的血沫。
階下一片混亂。
民衆憤慨、擔憂、尖叫,警衛隊在力排衆人,把虛軟的槍手塞進懸浮車。
然而恺撒跪在地上,一雙淺灰的義眼,卻緩緩擡起,望向白堡頂部的那束象征“衆神之光”的光柱。
他臉上的笑意始終沒有消失。
直到副官帶着一衆士兵,匆匆趕來控制現場。
“堅持住,頭兒。醫療兵馬上就到。”
“不。”恺撒卻說,并嘗試扶着門柱,蹒跚從地上站起來,
“叫我的飛艇駕駛員來。把我送回……木星環城去。”
“啊?”副官說,不過他也曾是前線将領,見對方滿臉是血,卻還能站起來,對恺撒的傷情也大緻有了個估算,
“還是等等醫療兵吧。讓他們把治療艙扛到飛艇上去,可以一邊回程一邊治療啊。”
“我說,把我送回木星環城去。”
然而這次,恺撒卻罕見地固執。
他捂着斷裂的肋骨,一字一句重複:“把我送回木星環城去。”
飛艇在曲速通道裡高速躍遷。醫療兵還是把高級治療搬上了飛艇,但恺撒仰靠在座椅上,有些吃力地喘着,卻一眼也沒看向身旁的治療艙。
他對軍用治療艙的熟悉程度,早已遠超自己的身體構造。黑暗,封閉,為應對失血性低溫,常常也是悶熱的。
人躺在裡面,就像在活着時躺進一口棺材,被整個世界遺忘腦後。
在那些使用率過高的公共治療艙裡,總會殘留上一個傷者或死者的肉腥味,艙門上濺滿了經年無法洗去的污血。
以至于當他升至校級軍銜,可以擁有專用治療艙時,那股肉腥味也如影随形,黏着在每一個嶄新的醫療艙裡。
可是如今的他跟從前不同了。
他可不像那些沒貓的可憐蟲,他有一個願意等他回去的戀人。
就算對方最近總在生氣,但那是他見過的所有人裡,最懂得修修補補和如何愛人的。
恺撒在座椅上仰起頭,傷痛和失血,還是迫使他開始昏昏沉沉。
頭頂的吊燈光影晃悠晃悠,全部落進輕微渙散的視野裡。
光影裡的,卻并不是衆神光柱、白堡、聯邦标志或寫着首席執政官的名牌。
居然隻是冷着臉蛋的黑發小貓,一下從彌散的光點中冒出頭來,在那東張西望的。
“真奇怪……”
他很低地笑了一聲,喃喃自語。
難得萎靡的精神狀态,倒許多早已遺忘的小事浮上意識表面。
16歲的銀發少年被記者攔住,唇角帶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黑發黑眼,機甲天才,”
少年說,頓了頓,又補充,“心思純粹的人。”
黑色是會讓感官超載患者感到安全的顔色,機甲天才是他自己。
唯有最後一項,是陰溝裡的月亮,是每一個如他一樣在聯邦最黑暗的泥淖裡長大的人,至死也不相信、卻會在無人時沉默張望的存在。
“……那個孩子今天又來了。”
警衛隊成員報告說,“隊長,是否解除警戒狀态?”
恺撒一邊檢查冥炎的操作面闆,一邊點了頭。
他這兩天右耳還在嗡鳴,警衛隊隻好都聚在他左側彙報。
機甲庫頂部很快傳來巨象跳踢踏舞的動靜。
放在駕駛艙底闆上的工具箱,震顫着往裂縫邊緣移動,最後稀裡嘩啦,全部掉進冥炎的機體深處。
“……”
而恺撒伸手摸了個空。
他隻得無奈地坐直,仰頭望着機甲庫頂部歎氣。
“……或許也不一定要機甲天賦。想要找到完全滿足‘暴風眼計劃’條件的Beta,在當前情況下确實太難了。”
參謀們在會上逐個篩選軍校生履曆,“或許軍科天賦,或其他方面天賦也行。”
“可是那樣的話,目标跟元帥的綁定程度就會大大降低。所有人都知道,元帥是因卓越的機甲天賦聞名全聯邦的。”
恺撒偶然翻出一份學生檔案,眸光在黑發少年臉上微微一頓。
他感到眼熟,目光下移到院校班級,才想起是那個每晚都堅持來訓練場跳踢踏舞的孩子。
目光再下移,落在精神力一欄上。
3592。
他指尖一動,将檔案劃走。
“……長官好!”
“下午好。”
恺撒擡眸,目光落向兩名軍校顧問。他當時已開始深入接觸财閥勢力,當然知道面前兩人在圈子裡的“良好”名聲。
中央軍校的兩名顧問是以太集團的走狗,主營業務是控制軍校采買渠道,幹預學員選拔,因集團内有特殊癖好的财閥數量不少,偶爾也會幹些拉皮條之類的髒活。
恺撒目光後移,果然看見一個神情木怔的黑發少年。
他擡着那雙墨色的眼睛看恺撒,眼神裡除了驚喜,和對自身狀态的微微困惑,就再沒有其他。
幹淨如同未被聯邦屏障沾染過的原始夜空。
“長官好。”少年也吃力地對他行禮。
而他低下頭,看向手中的軍備報告。
顧問們順利把少年帶走,他微微擡眼,從前方合金武械箱的倒影裡,看見電梯門應聲開啟,又即将緩緩閉合。
……而這正是最吊詭的地方。
他并非大衆熟知的高尚英雄,而介入一個平庸Beta的命運,當下于他也毫無利益可言。
可是那雙黑眸,無端在眼前反複閃現,又悄無聲息地隐沒。
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轉身,大步追過去,擡手攔住電梯門。
“我可以借用一下他嗎?”他微笑道。
一個隐秘的答案,被永恒藏在那個瞬間。
藏匿在他們最初相遇,和他得知林諾正是理想政治目标的短短空隙裡。
往後無數運籌帷幄、真情假意,如同巨浪中的砂礫,層層疊疊地往上堆覆。
直到那個答案,像厚沙下一粒渺小的鑽石,再也不被他記得。
飛艇從木星環城洶湧的雷暴雲中駛過,降落在空中莊園的停機坪上,濺起大股水花。
恺撒拒絕讓駕駛員扶他出艙。他一手抓着艦橋欄杆,一手按着傷處,略顯蹒跚地挪進雨中。
隔着如注的雨線,他遙遙看見開啟的莊園大門間,一個少年正冒着暴雨朝他跑來。
“小貓……”
恺撒出聲叫他,随即低低咳喘。
他特别喜歡每次回到要塞,黑發小貓沿着艦橋朝他飛奔的模樣。
于是被雨水澆濕的臉上,也不自覺露出笑意,“小貓!”
林諾正在别墅二層研究木星環城的公共交通,想知道是否可能會有一條航線,經過莊園上空。
停機坪方向突如其來響起震蕩聲,他起身眺望窗戶,發現有一架私人飛艇,落在了停機坪上。
朝着大門冒雨狂奔時,他才看清是銀發男人下了飛艇,正一步步朝莊園行來。
林諾微微一滞,腳下刹停。
但很快,他發現恺撒似乎受了傷,一手一直捂着胸肋處,另一手則勉強扶住大門邊緣,總是從容穩重的步伐,此刻卻踉跄遲緩,是他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
木星上空掠過球狀閃電,暴怒的雷鳴,甚至讓母艦甲闆都顫栗不已。
恺撒一時站立不穩,眼看就要跌倒在雨水中。
林諾本能地往前疾奔,搶在恺撒跌倒前,一把扶住他。
“好小貓……”
恺撒大半的身體重量靠在他身上,義眼低垂下來看他,臉上仍帶着很高興的笑。
被皮革手套包裹的手掌,緩慢擡起摩挲少年的側臉,銀發間的水珠,全都落在林諾的鼻尖上。
“……我就把這個……當做你的擁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