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撒,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莊園。(增補号:我給管家機器人設置過治療口令,換藥的時候可以讓它放鎮靜射線)請不要再來找我。我希望你讀完這封信,能夠理智看待我們之間的問題……”
“嘶拉。”
整整四頁還未讀完的信紙,頃刻間成了碎片。
恺撒左手牢牢攥着那團碎紙,右手迅速去摸手腕上的光腦,卻發現光腦早已不翼而飛。
于是,他拇指下移,按住手腕内側的某個位置。
皮膚組織下方,亮起某段微光,并光速連通警衛隊的全體成員。
第一艦隊機甲特種部隊的成員,都有植入皮膚下方的微型量子通訊器,方便在最惡劣的戰鬥環境中互相聯絡。
“杜蘭德,封鎖港口。”
他的義眼徹底被眉弓陰影覆蓋,聲音嘶啞、發狠地,幾乎是咬着自己牙根,一個一個把這些音節擠出來。
緊接着,他又迅速給另一個警衛隊成員下令:“為我搭建通訊中轉站。聯絡地球十三艦隊原駐紮地。”
“長官!”
另一個壞消息從耳麥中傳來,“之前一直無法聯系上您,林成彬已在四天前失蹤!”
恺撒擡眸,一眼看見卧室牆上的外衣已經不翼而飛。
目光側移,停機坪空無一物。
“排查港口所有乘客,找出佩戴易容裝置的人。以及從我的專用停機坪到要塞出口,所有目擊過‘我’出現的人,我要他們立刻到議事廳等候。”
恺撒冷聲下達一連串命令,“我馬上就到。”
帶有槍傷的左胸劇痛非凡。他分不清是因為麻醉藥效已過,還是别的什麼原因。
當他蹒跚着到了另一個房間,好不容易抓到一個全息時鐘,算算時間,林諾已經離開近6個小時。
“……是麻醉劑,”
恺撒抓緊門框,如同一頭咆哮的獅子,對自己的警衛隊成員嘶聲低吼,“他膽敢——對我使用過量的麻醉劑……如果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這樣,他根本沒有理由深睡至此,就連林諾在他傷重時棄他而去,都不能察覺。
“隊長,請您保持冷靜。”
一個警衛隊成員說,“對港口的封閉搜索已經開始,一旦有消息,我們會馬上向您報告。”
“杜蘭德為何不在線上?”
“他在通傳您封鎖港口的命令後,就立刻去追擊丹特上校了。”
恺撒微微眯眼,但暫且沒功夫追問更多。
他在等待新的飛艇到來時,按着胸口的傷,一層層往下搜尋,企圖再找到一些蛛絲馬迹。
搜尋到地下工坊時,他意外發現垃圾分解爐仍在嗡嗡運作,似乎是在分解什麼不易分解的東西。
撲過去打開艙門,在高熱的分解射線之間,他親眼看見兩枚情侶手環緩緩熔解,逐漸成為看不清形狀的泥狀物。
“砰!”
他一拳砸上停機按鈕。但分解爐降溫需要時間,高熱射線中斷後,爐内的餘溫,仍在讓兩枚手環緩緩熔化。
于是,他又從牆邊一把抓下液氮噴射器,對準爐内急噴。
嗆人的濃煙散去,一片狼藉的爐底,依然隻剩兩灘再也辨不出形狀的尤鐵制品。
恺撒拎着液氮噴射器,緩慢而踉跄地向後退去。
諷刺的是,他并沒退幾步,就“砰”地撞上了工坊的刻印機。
黑發小貓興緻勃勃地抹着鼻子,說要把定情後的第一個禮物送給他。結果因為沒有經驗,連情侶手環要刻印對方名字都不懂。
于是,他把滿臉漲紅的戀人牽下來,指尖交扣着,在手環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少年發間微紅的耳尖,和回望時濕潤的黑眸似乎就在眼前。
但是一陣髒污的濃霧略過,那個身影與那對眼眸,便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冷心冷肺,鐵石心腸的叛徒。
他對待自己,與對待隻有區區幾次教導之緣的阿拉裡克,竟沒有絲毫不同。
仿佛那些愛語和承諾,隻不過是少年人一時興起,才随意說出。
當他們還在安全屋時,林諾一怒之下摔門而出,他就是能很輕易地跨越那些石階,像是把自己舍棄在身後,是一件多麼輕松惬意的事一樣。
銀發男人靠在刻印機上咳喘起來,血從繃帶下絲絲溢出,是前所未有的狼狽模樣。
但那雙無機質的金屬義眼,卻像某種蛇類的眼般,緩緩擡起,盯住煙塵中熔化的手環。
他盯了很久。直到停機坪傳來飛艇的震響,才想起看看被揉碎在掌心的信。
但剛剛搶救手環時,信紙的碎片也一并落入分解爐中,此刻早已變成纖維粒子了。
“長官,屬下失職!我竟未能察覺當時登上飛艇的是他而不是您,請您按軍令處置!”
“稍後再議。”恺撒擡起義眼,“去把浴池旁的醫療箱,和我的軍裝一并取來。”
“是!”
倚靠在飛艇座椅上時,恺撒打開醫療箱,檢查麻醉劑的用量記錄。
用量記錄裡,明明白白顯示着“4mg,局部麻醉”。但再仔細翻檢,箱子裡的幾管便攜注射器,卻不翼而飛。
他從不允許任何麻醉類藥物進入自己的身體,即便做殘留眼珠摘除手術時也一樣。
然而唯一一次信任,就遭到了毫無憐憫的背叛。
恺撒的皮革手套,緩慢握緊箱子邊角,左胸口的槍傷痛楚,時刻灼燒他激烈繃緊的神經。
暴烈的雨水擊打飛艇艙窗,他因痛楚佝偻腰背,低頭靠在自己手背上,緊緊咬着牙根,用極壓抑的聲音喃喃:
“……你敢這樣對我,林諾……隻有你會這樣做……”
***
“他不會這樣做的。”
林諾說。
他站在一處秘密地下工事裡,面前是一面很大的光屏。
足有三百頁的“暴風眼計劃”,從籌謀階段開始,終于滑到了最底部。
少年舔了舔自己幹涸的唇肉。
南境風暴強度不亞于木星,他可以聽見地下工事很遠的上方,飛沙走石擊打金屬路面發出的可怕聲響。
但房間非常安靜。隻有他自己急促、嘶啞,微微發哽的呼吸聲,一遍遍在耳膜深處轟鳴。
“……他不會這樣做的。”
林諾又重複一遍,身體不自覺往後退了小半步,似乎本能離那面光屏更遠些。
他又舔了一下唇,舌根深處,莫名泛起一種腥意。
“我想,我比調查局的諸位更了解恺撒。他教我如何駕駛機甲,幫助我成為中央軍校聯賽有史以來第一位登頂的Beta,此後一直悉心關照我的生活學習。我還親眼見證他如何無私幫助孤兒和戰争難民。甚至在我9歲時,是他從星盜手中将我救下——
“的确,我們的……‘友情’,因為性格不合而破裂。可是,我不能因此诋毀他的一切。這是不公正的……”
“小寶,我們并不屬于調查局,而是星隕戰役的許多年前就已經叛逃的特工。”
林成彬身邊的一個人說,“從立場上來說,既然已經來到南境,我們就不會再幹預聯邦的内部鬥争。聯邦是最高議會還是恺撒·卡厄西斯掌權,與南境也沒有關系。
“可他偏偏選了你。而當你的小叔發現他在跟你接觸時,已經太晚了。林成彬嘗試過把你帶離聯邦,也想為你辦理退學手續,但木星環城是恺撒·卡厄西斯的地盤。他在你身邊布下層層監視網,我們不敢過分冒進,隻能不斷尋找機會。林家雖然在南境頗有話語權,但跟掌握幾大艦隊的恺撒·卡厄西斯相比,正面對抗是非常困難的。”
頭頂上方雜亂的撞擊聲更響了,形成嘈雜煩悶的鼓點。
而林諾站在房間中央,隻覺得所有感官被擰成一根針尖,穿過頭頂陳舊的白熾燈和厚重的封層,一路被往上拉拽,最終完全暴露在森寒的風暴中。
他耳邊填滿了粗砺的沙石撞擊聲,耳膜都在嗡嗡作疼,以至于對面的另一個人輕輕叫了他幾次,他也沒能回話。
直到小叔拼命搖着輪椅過來,一遍遍叫:“小寶,小寶。怎麼了,又發病了嗎?”
過載的感官一瞬抽回,落在被握住的手掌上。
林諾低下頭,黑眸剛跟小叔的眼睛撞上,嗓音就突然啞了:“可是……他一直……我覺得……”
他發不出聲音。
隻有嘴唇開合翕動,好像還在徒勞地辯解着什麼。
小叔忍住心痛,把他拉下來,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抱住他的腦袋,用很樂觀的語調說:
“沒事的小寶,反正你現在已經安全了,咱們不去想這個也行。九叔!先把那個光屏收起來吧。我帶你去認識一下你爸媽的朋友。”
他一手拉着林諾的手,一手搖着輪椅,開始給林諾介紹“南境林家”的人們。
果真淡忘一樁沖擊性真相的最佳方式,就是迎接另一樁沖擊性真相。
所謂南境林家,起初隻是指代一對三十年前從秘密調查局叛逃的同胞兄弟。
作為一個無政府無派系的孤立星球,南境曾經紛争重重、魚龍混雜,甚至屢次淪為異星文明或星盜的火并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