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
除夕夜,照例是有宮裡設有除夕宴,文武百官在昭文帝面前演完一晚上的君臣和樂,終于回到各自府上,宴席時的面具撕下來,各自肚子裡的賊心爛肺也就流了出來。
送信的小厮急沖沖跑過雕梁畫棟的連廊,在主屋前停住腳步,精準地躬身到規定的角度,目光向下,雙手捧信向上。
一抹黑色的衣擺來到了他面前,小厮地頭又往下低了低。
一雙手從他手裡接過了那封從北邊傳來的信件。
那雙手把信封拆開,小厮在聽見那個人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猜是什麼?金陵最璀璨的明珠要回來了。”
他的聲音很年輕,卻好像刻意地壓着嗓子,說話的時候嗓音又柔又魅,很像小厮讀過的話本裡那些剛化形成功的妖精。
那雙手輕輕柔柔地搭在小厮的肩上,親昵得讓人不寒而栗,男人說:“那我們可要好好歡迎他呀,你說是不是?”
小厮才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隻男人又鬼魅一般消失在了夜色中,留下一地信紙的碎片。
容周行年後依照計劃南下,江秋在太守府後門送他。
此行需得隐蔽,因此容周行身邊隻有二十天問随行。平時在天上來去的黑衣人們紛紛牽了馬,整肅地立在門外。
檐下落雨,容周行拿着蓑衣從屋裡出來,江秋想接過蓑衣為他披上,容周行卻伸手按住了他。
江秋莫名道:“天問又不是外人。”
容周行蓑衣蓋着下面的素袍,他把鬥笠罩上的時候,乍一看像個行走江湖的少年俠士,可惜他眼神太沉,就把少年氣壓下去了。
“小秋啊。”
容周行說:“我們算了吧。”
江秋步子驟然頓住,他沒有鬥笠,雨水落在他的身上,打濕了鬓角,他抓住容周行的衣擺問:“你是什麼意思?”
“回去吧,外面下雨。”
容周行把他的手拽下來,江秋慢半拍地攥緊了五指,抓了個空。他在雨幕裡死死盯着容周行,直到眼眶泛紅,他不回去,容周行就也不動,好像是站在原地等他。
遠處的天問各自目視前方,裝作無事發生。
隻有雨還在下。
江秋的肩頭幾不可覺地慫動了一下,然後他強迫自己一點點松開了攥緊的五指,指甲在掌心掐出來血痕。
江秋把手掌背在身後,一字一頓地說:“你敢跟我算了,那今天你出了這個門,我就撂挑子不幹了,你想好了再跟我說到底要不要算了。”
容周行一身蓑衣鬥笠地立在天地間,良久,他歎了口氣,看向江秋的眼神帶了點看着小孩子無理取鬧的無奈和好笑。
他說:“小秋啊,你是我的學生,我的學生不見得個個驚才絕豔,非入閣拜相不可,但心中一定得有‘大梁’這兩個字。”
江秋倔強地看着他,眼眶紅了。
混蛋。
家國大義是容周行的理想,他跟着容周行學了很久,終于琢磨出來一星半點,還沒來得及升華自己追着容周行跑的那一點志氣,就被容周行拿來威脅他。
他恨死容周行了。
容周行伸手在江秋的眼角一抹,不知抹去的是雨水還是淚。
他溫和地說:“回去吧,灞州府交給你了,不要讓我失望。”
好像不是拒絕,隻是尋常的一場分别。
容周行與二十騎天問在昏黃的雨幕中揚鞭疾馳而去。
小圓從檐上跳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江秋身後的廊下。江秋被雨淋透了,他木木地轉過身,看見小圓無措的目光。
到這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容周行一句“灞州府交給你了”是什麼意思。
此後此地,諸人都等着聽他的安排……
他不能再指望依靠誰了。
江秋輕聲說:“派人盯着點他們,這一路不會太平。”
小圓領命而去。
江秋擦頭發的時候,季懷仁推門進來,他透着一點肉眼可見的手足無措,怯生生地問:“老師走了?”
“走了快半個時辰了。”
江秋背對着他,眼前的窗外連綿的雨幕,今天并不是一個宜出行的好天氣。
季懷仁又不說話了,江秋說不動話,隻好陪着他沉默。
江秋:“你剛剛都看到什麼了,吓成這樣?”
昨天說好是與季懷仁一同送行,但臨到行前卻沒見人。
恐怕是聽見容周行同他說了什麼了,吓得避回去了。
季懷仁:“……”
季懷仁小心翼翼道:“你跟老師,你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