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縣的時疫因為竈心草及時的補給,以雷聲大雨點小的局面終結。灞州府一口氣松到底之前,被派出查探各地水源的天問帶回來一個新消息——
懷疑時疫出現并非自然原因竟不全是江秋的陰謀論,真的被天問摸出了證據。
太守府議事堂,季懷仁坐上首,劭河清坐右下第一席,江秋坐左下第一席,諸人均是心事重重。
天問:“這次時疫從春陽縣開始,最開始也是春陽縣的病情最為嚴重,但我們探查發現多處與春陽縣有水源相通的村莊都出現了少量的病人,這件事原本并不奇怪——但我們沿途向上遊探查時疫散布路徑以及出現病人的地區的時候,發現了一個問題,三組天問得到的時疫散布路徑看似相隔甚遠,但畫在地圖上連線推演水流流勢,最終的起點都是同一處山谷。”
議事堂陷入短暫的沉默沉默。
時疫的散布路徑可以彙合——換言之,從他們查出的作為河流發源地的山谷起,這可能是一場有意識的投毒。
劭河清感到寒意順着脊梁骨一寸一寸爬上來。
江秋說:“……我們往前推,推回我們剛剛收到春陽縣爆發時疫的消息的那個時間點,那個時候,春陽縣的反應是什麼?”
劭河清:“春陽縣令出于恐懼,封鎖了春陽縣,當時天問的小隊都無法進入,是我們帶着北境軍趕到才得以破開春陽縣的大門的。”
“對。”江秋沉聲道,“那如果當時春陽縣的縣令沒有那麼膽大包天,直接把想要逃跑的患病百姓全部關在春陽縣,而是讓他們四散逃逸呢。”
季懷仁冷笑道:“這就說得通了,如果當時春陽縣令稍晚一點封城,到時候時疫四處爆發,我們根本不可能窮盡時疫的散布路徑,背後乘亂放火的人自然也就可以隐身了。背後的人——背後必然是有人的,想必也沒算到春陽縣令能這樣膽大包天的直接封城,反而把病情控制在了城内,等到我們到達。”
江秋沒有否認季懷仁的猜測。
江秋:“人的行為必有所圖,殿下斷定是人為,我們就該猜他的所求……他能圖什麼呢?”
劭河清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江秋和季懷仁不等他插嘴就一步步迅速推了下去。
季懷仁:“大梁和北燕剛剛休戰,這場時疫雖然聲勢浩大,但隻要藥材充足不難平息,民間恐慌到不了擾亂大梁基業的那一步——北燕出手不會是這點不痛不癢的手段,更何況他們還主動給北境軍提供了竈心草,長公主對我們分明是讨好的态度,沒道理自己惹亂子自己收場玩兒。”
江秋和季懷仁對上目光,兩個人都想到了。
江秋歎息一樣地輕聲說:“這件事一定是内政。”
内政兩個字落在地面上沒有響,各人心裡卻都起了波瀾,灞州府比不上金陵煙雨迷茫心眼子多,内政上的大事,這半年隻有一件。
是來到灞州府的京官劭河清。
季懷仁把還冒着熱氣的茶盞蓋上,叮地一聲響。
他再擡眼的時候,劭河清已然無聲無息地跪在了他身前。
季懷仁說:“劭大人這又是幹什麼呢?”
灞州府一面有作為藩王的土地主季懷仁根基深厚,一面有名義上的行政長官劭河清初來乍到——兩者之間的關系一聽就尴尬得不行了。
要不是劭河清本人是個奇葩,不争不強每天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摸魚,江秋和季懷仁原本是早就要動手處理他的。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更何況他們的終點是金陵城,錯一步,少算一招,都是萬劫不複。
看出兩者間關系緊張尴尬的不隻是雙方自己。
來自金陵的幕後人已經給他們添上了第一把火。
劭河清的與世無争本來無懈可擊,他隻有一個弱點,就是他是朝廷诏書上寫着的灞州太守,灞州出事,他一定得擔明面上的責任。
灞州風調雨順平安無事倒也還好,一出時疫這類事,劭河清就該急了。
要這麼說,幕後人也沒有算錯。
他隻算差了一步,就是劭河清自己。幕後人是捏住了劭河清的七寸——但劭河清點到即止,回到灞州府後,不邀功不要權,規規矩矩地又縮回去了。
好像真的對權勢沒一點多餘的心思。
但這件事江秋猜沒用,有和沒有,劭河清得過季懷仁這一關,得自己把态度表達分明。
劭河清跪在地上說:“金陵世家勢力相互纏鬥,劭氏從來都是邊緣的角色,我不知道他們的謀劃,我也從來沒有想過獲得灞州府的實際控制權來成為金陵世家的佐助。”
季懷仁撫平衣袖的皺褶,親自起身彎腰扶起劭河清,是情深意切:“時疫一事能夠順利解決,都是仰仗劭大人在春陽縣的勞心勞力,孤王沒有要責怪劭大人的意思……隻是,孤王雖然沒有去到春陽縣,卻也讀過報上來的傷亡名單,我想起那些無辜枉死的人,再想起金陵的陰謀家,孤王忍不住寒心。”
話說到這一步,劭河清面前已然隻有兩條路,投誠,或者成為下一個無聲無息消失在灞州的知府。
然而劭河清可能是根木頭,他隻是在原地跪着,不聲不響。
江秋站起來,溜達到桌案邊,把季懷仁放下的那盞還溫熱着茶湯潑了,不緊不慢地重新沏上了一壺遞到季懷仁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