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故事說來都動人。
在二十幾年以前,容貴妃還不是現在這個冰涼的木偶人,那時候旁人提起她的時候,也不隻是一句“貴妃娘娘”,她有自己的名字。
她叫容瑾瑜,懷瑾握瑜,“瑾”和“瑜”兩個字說的都是美玉。
十六歲的容瑾瑜是金陵容氏嫡出的三小姐,哥哥是容氏下一任的家主,姐姐是宮裡的皇後,滿京城的閨秀,少有在身份尊貴上能出其右的。
更何況,容瑾瑜本人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閨中待嫁的姑娘。
那時候金陵流行的是彩帕雙面疊繡,容三小姐看過了,覺得這帕子上的絲線層層疊疊簡直是俗不可耐,竟然有這樣多的人追捧。
接着,容三小姐歪念頭一轉,覺得應該給冤大頭提供更好的購物服務。
她起頭舉辦了繡帕會,借容氏的大樹做她的招牌,那時候宮裡的皇後是她從小親密的長姐,她就在坊間散布傳聞說,這一次選上的花樣子,來年是要做成貢品獻給皇後娘娘的,把滿金陵的小姐挑撥地趨之若鹜。
繡帕會轟轟烈烈地辦一場,決出了頭三名的花樣子。容瑾瑜老早就和參賽的小姐們講好了,所有獲獎了的花樣子,容氏是一律買斷的。她高高興興地拿下來這批借着繡帕會而風靡金陵的繡花樣子,準備出去大賺一筆。
反正出賬是家裡的錢,進賬是她容瑾瑜的錢。
差點成為金陵第一富裕小姐的容三在自己的院子門口被人攔了,來人是個長相很好的男子,看衣着配飾該是個公子,大概是陪女眷來的。容瑾瑜從旁看着,覺得此人十月底還要拿着把扇子搖啊搖,十分做作。
男子一拱手說:“鄙人陳歲喜,恰巧家裡有幾間玄武大街上沿街的店鋪,想和姑娘商讨一下,讓姑娘的花樣子做出來的帕子擺在我家的店裡賣。”
容瑾瑜不嫌他做作了,當場叫來貼身的丫頭以最高待遇迎賓,把陳公子請了進去。
從一開始,容瑾瑜就知道陳歲喜是誰,陳歲喜是他們那一帶四大家裡數一數二出挑的人物,長得好、讀書好、品行好,總之聽人說十句他,也挑不出一句不好來,闆上釘釘是下一任陳氏地繼承人。
容瑾瑜起先想的是錢,和陳歲喜一來二去,沒按捺住少女的春心。
陳家的公子和容家的小姐,是相配的。原本是門當戶對也是真心相許,陳歲喜主動和家裡提了提親的事情,兩家長輩商量過幾輪,兩邊的婚事就要敲定了的時候,宮裡傳來喪鐘,容皇後薨了。
容瑾瑜要為長姐守一年孝期,她原本不以為意,直到孝期剛滿,她興沖沖地去找到父親說起一年前被擱置的親事,父親卻矢口否認。
“瑾瑜啊,”父親說,“你是容氏的小姐,享了容氏的榮華富貴,是該當為容氏犧牲的。從前縱着你,是因為有你的長姐長兄替你擋掉了頭上的責任,如今娘娘去了,就輪到你了。”
他們把她關了起來,要送她進宮。
過去容瑾瑜以為自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滿金陵的小姐都跟着她有樣學樣,但等到她被家裡關在院子裡才發現,她沒什麼特别的地方,一樣隻會絕食鬧自殺和私奔。
多好笑。
她在雨夜裡,一個人拖着蹚滿了泥水沉甸甸的裙擺,敲開了陳府的角門,開門的是陳歲喜,陳歲喜在雨夜裡,目光裡不見一絲光亮,小厮在身後替他打着傘,其實也遮不住瓢潑的大雨。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還給容瑾瑜,動作很堅決。容瑾瑜認得那是什麼,那是她輾轉托身邊的丫頭送出去,約陳歲喜一起遠走高飛的信。
“為什麼?”容瑾瑜臉上說不清是雨還是淚,“離開了金陵,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自己做生意,就像我辦繡花會選花樣子,你賣那花樣子繡出來的帕子一樣,我們吃穿不愁。”
陳歲喜把那張紙從傘下伸出來,放在容瑾瑜的手裡,很快紙就被雨水澆透了,就像容瑾瑜一樣。陳歲喜說:“但是瑾瑜,我和你不一樣,我要的不是吃穿不愁,我是長子,是陳氏下一任的家主,沒有資格給自己做選擇。”
雨幕沉沉,何歲喜的聲音在容瑾瑜耳邊忽遠忽近:“花樣子和帕子……那都是小孩子鬧着玩的東西,不該記着的,都趕緊忘了吧。”
門關上了。
昭文五年,容瑾瑜一入宮,就是貴嫔的位分。宮外,陳歲喜娶了另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穩穩當當地當了他陳氏的家主,官拜尚書。逢年過節攜妻兒入宮參宴的時候,偶爾會在觥籌交錯間見到容瑾瑜。
容瑾瑜還是很美,然而不再是少女時代一炷香十個鬼點子,把容府上下鬧得無人安甯的古靈精怪的漂亮,她整個人像是罩上了一層過濾喜怒的紗,成了隻可遠觀的漂亮瓷器。
陳歲喜找不到她的目光了。
他原本也沒有資格再找。
二十年後,再次在容貴妃面前提起“陳歲喜”這個名字的,是她如今的夫君,天下的君父,昭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