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之前,寶珠才第一次踏進尚衣局的大門。
這會天還是黑的,隻有極其邊際處泛了一線白。她惶惶不安地在原地打轉。
她十六歲,剛剛被選進尚衣局。這天一清早,她跟着帶她的姐姐進宮,原本掌令更衣完就要來見她們。但突然從宮外來了個人,帶她的姐姐被叫走了。
把她被一個人撂在這裡,還被塞了一手漂亮厚重的掌令朝服。
裡面出來的紫衣叫道:“拿衣服的呢?哎,就你就你,愣在那邊幹什麼,趕緊進來替掌令更衣,到了時辰就要去朝陽殿那邊的。”
寶珠被趕鴨子上架。
她小心翼翼地穿過精緻漂亮的前廳,在後邊的屋子裡見到了許多姐姐口中所說的那個神仙一樣的掌令。
從寶珠站的位置,她隻能看見有紫衣在替掌令束發。還有早上見到那個從宮外來的人,正站在一邊壓着聲音和折柳說話。
寶珠嘗試着墊腳看,但屏風太高,她隔着屏風,隻影影綽綽地聽見折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江秋敢拿這樣的事情求我?”
“我們尚衣令……是帝王座下鷹犬啊。”
這一句話冷極了,也傲極了。
寶珠站在屏風後面,腦子裡悄悄開始循環播放她在書上讀到的掌令的事迹:《論選粟與取材三則》、設立尚衣局、昭文帝一朝第一位禦前一品女官、新帝的左膀右臂……
寶珠是尋常民家女,她進尚衣令在金陵辦的女子學校學習,是因為她爹說女子多讀書好。但學校裡大多數女學生都和她不一樣,她們大多沒有一個成型的“家”,隻是懷揣着對折柳掌令的仰慕聚集到這裡,幾乎孤絕地以折柳的存在為自己僅有的希望生存下去。
她功課稀松,武功稀松……因此至今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尚衣令的紫衣姐姐最後選了她進來。
總不能因為她長得白白嫩嫩,格外好吃懶做吧。
寶珠此刻站在屏風外,偷偷地看折柳,不谙世事的腦瓜子悄悄好像悄悄多讀懂了一點什麼,書上的文字落地生花,成為她面前血肉分明的一代傳奇。
小圓:“大人說,掌令或許不會救别人,但一定會救蕭娘娘。”
折柳不理他:“叫更衣的進來。”
寶珠端着她的大托盤小心翼翼地挪了進來。
折柳擡頭:“新面孔?”
寶珠這才看見帶她的姐姐,姐姐說:“哎,就是她,本來是屬下帶過來給掌令過個眼的,被這事攪忘了。”
折柳問:“叫什麼名字?”
寶珠有點害怕,大眼睛打了個轉,帶她的姐姐見她墨迹,從背後搡了她一把。
“叫趙寶珠,但一般都叫我寶珠……哎喲!”
寶珠被搡得沒站穩,直直向折柳撲了過去。
折柳扶住她,從她手中接過那個放着衣服和頭冠的托盤。寶珠隻覺得手裡一輕,原本的重量被折柳的手抽走了。
寶珠愣愣地擡起頭。
折柳跟她對視半晌,寶珠的眼睛一轉不轉,半晌,折柳沒忍住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臉。
軟軟的,手感很好。
旁邊的小圓愣住了。而折柳滿意地收回手,一大早被江秋綁上賊船的無名火總算散了點。觸怒陛下就觸怒陛下吧,反正她局裡小姑娘的臉蛋挺軟的。
折柳莫名其妙地樂了。
“行了。”折柳對小圓說,“蕭将軍我立即帶着人去救。她這樣的女兒,是不該因為陛下折在深宮裡,你們江大人有情有義。”
說到“不該”兩個字,折柳的眼神沉下去,她這樣面容凝肅的時候,長期掌權的肅殺氣就從裡向外透了出來。
折柳說:“反正現在陛下虎落平陽,我們抓緊了欺負一下也不是什麼錯吧。”
兩刻後,寶珠手忙腳亂地伺候被折柳帶回來那個天仙一樣的姐姐換衣服。
蕭芰荷看她把褂子拿起來又放下去的德行,就知道這姑娘不是個習慣伺候人的。好在她隻是身上不太方便,換衣服倒沒有挂礙。
她一邊換,一邊問:“你是尚衣局新來的?叫什麼名字?”
“哦,我今早剛來的。”寶珠說,“叫趙寶珠,珍寶的寶珠玉的珠。”
蕭芰荷有點詫異地擡起頭:“她的手下不是都叫一二三四五嗎?”
“我這是我爹給我取的名字啊,我家姓趙,說我是家裡的寶珠,所以叫趙寶珠。當然是有名有姓的……說到這,我爹聽說我選上尚衣令了特高興,說今晚家裡燒醬油排骨。”
蕭芰荷花被她張口就來的煙火沖了滿臉,她身處的萬丈虛空好像忽然就有了個撐角。懵懂又好玩的小女孩子心心念念着家裡的醬油排骨……
她遠在北境的家裡,也有人在等她回去吧。
蕭芰荷垂眼笑了,突然就明白折柳點名讓寶珠來陪她。
寶珠在宮門口将蕭芰荷交給了天問。
這會兒早市已經擺開了,金陵的主街很熱鬧,叫賣吆喝聲都生機勃勃的,蕭芰荷坐上馬車,又掀開簾子問寶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咦?我不知道。”
“我姓蕭,蕭芰荷,我們以後有緣再見。”
寶珠一整天都覺得蕭芰荷這個名字耳熟。
然而到了快午時,折柳突然被陛下宣走了,她聽見來的禁軍兩句碎語,說什麼“蕭娘娘”。
——等等,“蕭芰荷”不是皇後娘娘的尊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