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聽到的不是什麼美談吧?”
——江秋在朝上掌實權,把别人的利益分了太多,他仗着後台是陛下雷厲風行,别人表面上不敢說他的不是,背過身可就不一定了。
傳言裡,他在春陽縣時疫因扣押藥草導緻病人不治而死,他為了取一封密信把一間驿站殺得血流成河……
當然,更确鑿的證據是,死在送客亭外的一整支樂人。
他在民謠裡是地獄裡爬出來的修羅,帶着森森的血氣,但走到近前,才能看見寒門學子拉着他的衣袖掉下來的熱淚。
韓微之心想:人性矛盾至此。
他剛要開口,就有人搶先道——
“江大人自己心裡也有數就好。”
比之去年,他整個人瘦得很明顯,薄薄的皮肉包裹着骨架,眉眼都格外鋒利起來。
容子玉鋒利的目光從韓微之身上剜過:“江大人這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我的好哥哥呢?聽說他醒了?”
韓微之沒聽懂他在說什麼,但這不妨礙他“好哥哥”三個字鬼氣森森地激起了他一身雞皮疙瘩。
江秋無動于衷環胸道:“我怎麼不知道容大人還有哥哥,過去半年也沒見容大人問起來啊。”
容子玉湊近了,他腰和背一道弓起來,是個極有侵略性的動作,江秋有點不适地皺起眉,微微向後仰身:“你……”
容子玉舌尖頂着齒間咬字,因此漏出來的語調透着一種奇異的旖麗:“我還聽說他和折柳一起北上了,你知道嗎,我還給他們準備了一份禮物……這會他們應該已經收到了吧。”
江秋忍無可忍,把容子玉往後推了一把。容子玉差點沒站穩,踉跄了兩步,回過頭還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看得人心裡發涼。
好在江秋對付瘋狗經驗充沛:“容大人,想要給哥哥送禮物的話就自己好好準備禮物,然後自己送到你哥哥面前去——不是在我這兒發瘋就有用的。”
過去半年,江秋和容子玉誰也沒放過誰,在朝堂上針尖對麥芒是隔不了多久就能見一次的,但這種私下裡的會話還是第一次。
容子玉舔了舔嘴唇,收不住自己血液裡躁動的因子。他不顧韓微之還站在一邊,不記打地湊在江秋耳邊說:“我哪裡有什麼好禮物送給哥哥呢,我怎麼努力,總歸是比不上江大人把自己打包好送給他的,對不對?”
他太知道江秋最讨厭他做什麼。
比如反反複複地叫容周行“哥哥”。
雖然他确實是他的哥哥。
江秋的目光隻是微微向下一動,下颌關節繃緊了又松快,可容子玉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容子玉得意地笑了起來。
如果要韓微之形容的話,容子玉其實很漂亮,無論笑還是不笑都很漂亮。隻是他這樣放肆地笑起來的時候,眉目和神情一并流轉,整個人就有自成的韻味,是妩媚的,又充滿着名為瘋癫的不穩定性。
要是說先前三言兩語,韓微之還隻是聽了個一知半解。這時,他就看見江秋伸手攥住了容子玉的衣領,在容子玉驟然頓住的笑聲中,清楚地說:“對啊,他中毒是在我懷裡,醒來是在我榻邊,那你要不要去問問你哥哥,看他還認不認你這個兄弟?”
韓微之垂下的目光微微一閃。
在遠觀的劭河清擔心他倆掐起來,随時準備沖上來拉架之前,容子玉異常哥倆好地從背後攬住了江秋。
于是最後這句話韓微之沒聽見。
容子玉說——
他說:“你看,瘋子和瘋子才般配——江秋,隻是你的脖子上還拴着他給你的鐵鍊,所以你不痛快。”
韓微之隻聽見江秋冷冰冰地說:“我是自願受縛,還輪不到你來對我指指點點。”
杜一芥又搡了韓微之一下,韓微之不響。
“你怎麼了?”杜一芥眨眨眼,“怎麼去江大人那邊敬了一趟酒,回來就不說話了?”
韓微之還是不響。
杜一芥喋喋不休:“你不會是嫉妒我拿了狀元吧?”
韓微之忍無可忍:“不是,沒你的事。”
杜一芥:“那是什麼事?”
韓微之沉默片刻,宴席将散,朝臣們陸續離席,杯盤狼藉。他目光有些飄忽地問杜一芥:“你仰慕過容公子嗎?”
“當然——”杜一芥毫不猶豫,“天下讀書人少有不仰慕他的吧?不過論文章我最喜歡的不是他,你問我這個做什麼?不是你是頂頂欣賞他的文章的嗎?”
“我剛剛見到了容子玉容大人。”
“哦,”容子玉壓低了聲音,“可是他們倆不是一條船上的吧,畢竟陛下和江大人都是容公子的學生。”
送給他、榻邊、自願受縛……
韓微之沒回答他,隻是看着朝臣們遠去的目光漸漸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