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輕輕的歎息:“貴妃娘娘早就存了死志了。”
季懷仁像是貓炸毛一樣,驟然挺直了脖頸,聲音僵硬地問:“你怎麼知道容貴妃會死。”
折柳不解地擡眼看向他,似乎是解釋了什麼。
而季懷仁已經聽不見了。
他的耳畔嗡嗡作響,血液急促的從血管中湧過,聲音幾乎是嘈雜的。
一炷香前,昏暗的殿堂内,昭文帝最後對他說:“容氏會頂上千絲散的罪,瑾瑜會自盡,這件事從此,就死無對證了。”
季懷仁怔然向面前的虛空中伸手一抓,這一刻,他看見自己的命運軌迹從此與他身邊的所有人背離,而他什麼也抓不住。
高高的台階之下,似乎是江秋和宋卻一前一後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他熟識的每個人都一如往昔。
但他就是知道……
都回不去了。
時間退回到當下,鄧公公把容周行領進了空蕩的大殿。
他們的陛下已經久等了。
容周行撫平衣擺,以全套的臣子禮數向季懷仁下拜,平靜的話音接上了昭文二十六年詭谲的陰謀。
“但是先帝沒來得及把一切都交代給陛下,于是不得已的,陛下在登基之後,動用了一點自己的手段去查,才露出了破綻。”
季懷仁眉目一動不動:“是,原本程太醫和崔太醫是父皇要求就地斬殺的,但因為朕想搞清楚很多事的全貌,擅自把這兩人在宮中多留了一段時間,那時候容氏也知道自己被潑了髒水,也在查這件事,朕這一留人,就被容氏察覺出了異常。”
“所以朕就不能再殺這兩個人了,因為打草怕驚蛇。”季懷仁歎了口氣,“朕就隻好等着風頭過去了,把他們送出宮安置,沒想到崔太醫落到徐州,反倒正好撞到了容氏的手裡,這整件事又倒着從原本的收尾處,牽一發而動全身,被扯到了台面上。”
“老師啊,”他說,“你說朕是不是運氣太壞?”
容周行張了張嘴,隻覺得自己的舌尖滿是苦味。
他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波瀾不驚。
一個昭文帝,一個季懷仁,都是他竭力相待過的君主。而等到他把這兩個人放到自己的心口之後,才發現原來紮進去的是兩把鈍刀。
想拔出去,也是有心無力了。
容周行垂下眼,像是沒有力氣再說話。
而季懷仁不依不饒:“但原本朕的計劃仍然是萬無一失的,容氏下毒,容氏解毒,他們最多能供出先帝,這把火怎麼能牽連到朕身上呢……”
“還是老師太聰明了,查到崔太醫這一步還不算完,還要接着往下查,朕真的很好奇,老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朕的?”
殿内的沉默和夜色一樣漫無邊際。
“别叫老師了,”容周行動了動嘴唇,最終沙啞地說,“陛下會的東西,原來臣早就教不了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砸在氣場全開的季懷仁面前,把他強裝出來的傲慢砸了個粉碎。他的眼眶控制不住的紅了,微微的濕意定格在他猩紅的眼眶内。
容周行垂着眼,于是他沒看見,這一刻,高高在上的陛下眼中一閃而過的,是迷茫——就像是孩童在大街上和長輩走失後,望着人流攢動的街道卻始終找不到落點的樣子。
但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經年的歲月滑過,橫亘在故人之間,彼此都是面目全非。
而這一刻,容周行沒有擡眼看,季懷仁的茫然也隻是一閃而過的瞬間。
他很快收斂了自己的情緒,重新開口時,語調平靜如常:“朕知道,朕沒資格在這裡和容卿談條件,容卿現在一介白衣,朕也沒什麼能威脅你的。”
容周行眉目驟的一凝,擡頭看向他。
隻聽見季懷仁說:“但你總是在意小秋的,小秋一日挂着大梁閣臣的職份,你也一日不會對大梁複仇,對吧?”
容周行眉宇凝結,笑得有點慘淡:“臣從不會複仇,隻是先帝、陛下和容氏一樣,都不相信罷了。”
季懷仁說:“朕不能不忌憚你,就算是一年千絲散之後……你終歸是容周行啊。更何況,你有能力、有權力、有人心,誰敢信你不會反呢?”
容周行想也不想:“有。”
有小秋。
他在二十歲那一年狀元及第,自以為是風光無限,立志效忠君上,從此在金陵和灞州之間幾度風雪。到如今,曾經的信仰已經是一片灰燼——
天地一片蒼茫之間,他憑什麼立身?
他是誰?
容周行的目光一點一點柔軟下來,充斥在他腦海中的終于不再是他對昭文帝和季懷仁有過的恩義,而是他在徐州府大病初愈醒來之後,江秋守在他的身邊,笑着告訴他“我就是相信你不會造反”。
他什麼都沒有了,但他還有小秋。
季懷仁短暫地一愣,毫無障礙地反應了過來容周行是在說誰。
季懷仁說:“有的時候朕真的很讨厭你們,一個是你,一個是小秋,你們對‘真心’兩個字的要求太高了,讓我們這些夠不着的人……”
“呵,非常的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