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裘江忘記自己兩個小時前才喝了啤酒,上高速後才冷靜下來。
身為律師,這樣做的後果他很清楚,他打電話讓蔣紋紋等在半路上換駕。
電話接通後,等于他做出了選擇,他又猶豫了。
陳芷汀因為心髒病住過兩次院,如果……他不敢想下去。到了最近的服務區,裘江借固定電話打到家裡的座機上,如果沒人接聽,他就立刻回去。
鈴聲響到接近一分鐘時,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正要挂掉,電話接通了。
“喂,請問您……”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有點虛弱和倦怠。裘江立刻挂掉電話。他擔心自己被突然湧出的感情左右,走了回頭路。
他計劃逃離家庭,奔向新的生活,可計劃擋不住變化,随時出現的意外都有可能讓他的計劃偏離既定軌道。而且他已經讓蔣紋紋等他換駕了。
他給出幾條不回頭的理由,安慰躁動不安的内心
他沒有喝醉,喝酒時計劃借酒蓋臉,重溫鴛夢,回歸家庭,然後呢?他酒後駕車,再次逃離……
路上很黑,車也很少,偶爾有相對而過的車打着遠燈,晃花他的眼。一兩秒的盲視,讓他産生超出這個世界的感覺,他似乎看到另一個空間:
她與她的初戀在一起。他們執手相對,眼裡有光,嘴角含笑,十指相扣,生不分離,死不相棄……
他們的身影很輕盈,很高大;他們的身上發出溫暖的桔色的光;他們和風的聲音在一起,鳥鳴的聲音,森林的聲音,海浪的聲音,清脆響亮卻不刺耳的大笑的聲音……他們在空中飄移,像敦煌壁畫裡的飛天;他們用另一種語言交談,他聽不懂,卻因為其美好的音韻而愉悅……
一秒,兩秒……很快,盲視消失了,眼前依然是漆黑的路,路邊反光的地标,車輪與路面接觸發出的軋軋聲。他聽見自己的呼吸。
那他呢?她也是他的初戀啊——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什麼時候消失的?是注意到蔣紋紋之後嘛?他喜歡被人關注的感覺,喜歡被人喜歡的感覺,喜歡衣冠楚楚時撕下文明标簽放縱自我的感覺……理性讓他遠離,身體讓他陶醉。他感覺到沉重的身體,像農忙時墜入泥土的汗水,融進植物的根系,再也無法從沉重的土地裡升騰。他看得見自己西裝革履之下,緊緊纏裹的農民兒子的心……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得太遠了,離土地太遠,離自己曾經渴望的完美的家太遠。
什麼東西,像扯着風筝的線,扯着他的宿命?
思想的火花在腦海裡閃閃滅滅,他感覺就要抓住它了,電話響了,是紋紋打過來。“你到哪了?我可以出門等你了嗎?”她的聲音嬌弱含混,似乎能看見講話時舌頭在齒間起伏的濕滑柔軟。
柔軟的粉與堅硬的白。
“半個小時之後吧,你再出門。”
裘江掃蕩腦間虛無的思緒,挺背坐直,擴展肩頸,放松僵硬的身子,專心開車。
幾天前的想法跟現在的情形,又成為天壤之别。
敏慧沒有表示請他回律所,但高振海無意中透露出敏慧有此打算。
就算敏慧沒有下定決心,他也要回來。在北區商業街看到的店鋪,他很滿意。那是一個理想的律所之地。法院剛搬過去,周邊還沒有新律所。天時、地利,隻差人和。
天時是法院剛搬過去就讓他發現,地利是周邊沒有出現新律所。人和呢?敏慧有請他回去的打算卻還在猶疑。她的猶疑也是他的時機,擁有自己的根據地,才能擡高身價。
敏慧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決定了就會做。為什麼在他這裡猶疑了,他沒有去想,本能卻督促他去解決問題:他要逃離粉色陷阱。
真真馬上讀初中,該懂事了,現在隻是懷疑,再大些就要跟他決裂了。他不能失去女兒!
鄭達在家裡偷情的事惡心到他了。他揍了鄭達,但看陳芷汀的眼睛裡,深深的厭惡不是給鄭達的,是給他的。
他可以忽略她的恨,她的怨,她的眼淚,但不能忽略她的厭惡。他必須消除這個厭惡。他對厭惡的厭惡,如同少年時對貧困、對疾病、對單調得令人嘔吐的生活的憎恨。
回家的路上,他叫了代駕,沒有坐副駕駛位,而是跟她一起坐後排。他看着陳芷汀一直避開他的注視,以為她生氣自己不買單就走,伸手想拍拍她放在座位上的手,手落下時拍在陳舊的皮墊上。她迅速抽開手,躲蒼蠅一般躲開了。
裘江心中火起,想說句狠話,瞪她一眼時,發現她的臉上有莫名的紅暈,眼睛在迷蒙中有波光,似乎沉浸在另一個場景中。裘江立刻移不開眼睛了。
她不是美麗的女人,可她迷惘時的神情,像朦胧的月影,讓不經意看到的人心中澄靜。她感覺到他的注視,不僅不做回應,還把臉轉向窗外,注視着黑沉沉的夜色。
她的側臉,耳邊的碎發,頸部扭轉的曲線,和她移向車門的身體,都在告訴他,請保持距離。
裘江的火又上來了。有時候,他真的有點搞不懂她,也搞不懂自己。
看不上她自以為是的清高——那是早就落伍的東西,又氣不過她不肯低頭的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