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逸瓊枝下,姜子牙躬身撥弄着供在石桌上的夾竹桃,似笑非笑地感歎,“夾竹桃姿态豔麗,誰曾想,這麼美的花,也能害命呢。”
鲛兒跪在姜子牙身後,深深俯首,悔恨的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剛在淩虛閣,鲛兒與沙不祥的魂魄會面,方知一切都是個誤會。那日,沙不祥因為渡劫而耗盡氣力現出白鲨本相,在淺海調息時不幸遇害,屍體慘遭剝皮,死狀凄慘。北海水晶宮不聞死訊,沙不祥之魂魄一度四散漂泊。憑生前記憶蕩悠悠回到北海,知鲛兒有喜,甚慰。欲走,遇姜伋。憂慮鲛兒懷孕之身,堅決反對立即發喪。姜伋無法違拗,隻能依從,安排沙不祥魂魄暫栖歸墟。及後,姜伋以沙不祥被移屍事件設計敖潤進入北海水晶宮,亦非擅自做主,而是在沙不祥的同意和輔助之下進行。姜伋曾與沙不祥開玩笑,說不知這回要跪多久的算盤,但當真沒預料到,鲛兒竟會痛下殺心。
姜子牙挺起脊背,仰頭感受陰風寒涼,“鲛兒,為父聽說,你因文鹢船上熏了檀香而不悅。”
鲛兒擡頭,不解姜子牙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姜子牙轉身俯視鲛兒,黑亮的眸子好比神殿前鋪排台階的黑曜石,“其實,果果少時最喜歡沉香。是你說了一句,沉香雖好,卻不及檀香靜心,果果這才改熏檀香的。鲛兒啊,果果喜歡的,其實都是你喜歡的,你真的半點不曾覺察到嗎?”
鲛兒撐地雙臂綿軟無力,整個身子伏跪在地不停地顫抖。姜子牙團着眉毛扶起鲛兒,本欲斥責她幾句,但見鲛兒哭得凄楚,心中不免生憐,臉廓也跟着柔和了些許,不過有些話該說還得說,“鲛兒,果果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姜家接納你,看重的是你對果果的一片真心,并不是你的地位。果果若有心取你而代之,那他隻需将你除掉,再矯诏擺上敖丙這個傀儡就好,根本沒必要把敖潤牽扯進來給自己找麻煩。鲛兒,果果是你的夫君,他這輩子的幸福都系在你身上。你若總是猜忌他,那他以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姜子牙這番話雖說的輕緩,卻句句都是藏在棉花裡的細針,根根直紮鲛兒的心窩。特别是最後一句,姜子牙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白了。鲛兒面色怯怯,雙膝打彎兒就要墜地,姜子牙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鲛兒死死攥緊姜子牙的手腕,蒼白的唇瓣浮出淺淺的紅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姜子牙刻意轉眸,狠心對鲛兒的哀求不作理睬,硬聲道,“事情既然到了這份上,我不妨再撂一句話在這。果果對你的水晶宮不感興趣,我對你在天界的勢力也不感興趣。果果沒有攀附你好飛黃騰達的想法,我也沒有把北海水族收歸羽翼作日後伐商誅妖的打算。這一點,你給我牢牢地記住!”
鲛兒驚惶恐懼,宛若一條陷入漁夫網中的魚。她通紅着眼睛不住點頭,姜子牙歎息一聲,舉帕為她拭淚。閻羅王攜着姜伋的吩咐過來,正色拱手。姜子牙收回帕子躬身還禮,鲛兒整衣斂容莞爾颔首。閻羅王微笑着向姜子牙行過一禮後,朝着鲛兒肅嚴道,“少夫人,公子有教令傳達,請少夫人恭聽。”
“姜郎醒了?”鲛兒欣喜如狂,提裙就要趕過去探望。閻羅王伸臂攔下,加重了語氣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鲛兒臉上笑靥立時枯萎,低頭退回了兩步,目光忐忑地屈膝靜候。閻羅王緊了緊眉,展開教令朗讀,“命氐氏即刻返回邯鄲馬家主理事務,若有差錯,家法處置。”
鲛兒領下姜伋吩咐,禮畢問道,“我不在,公子由誰侍奉?”聲音低迷不複往日。閻羅王繃臉答道,“公子自有臣等照顧,少夫人不必操心。公子還有一道教令,為周全少夫人顔面,因此未成書面。”
鲛兒的手指寸寸發白,閻羅王冷然道,“氐氏違背内廷規條,即日起,無宣,不得入侍殿閣。”
姜子牙眸中倏然劃過一抹亮色,鲛兒眼淚再次決堤。同枕數載,鲛兒最是清楚姜伋用意。泰山府君早前下旨把姜伋挪進自己寝殿安養,自然是打算親自照拂。泰山府君本就不待見她,這回更是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給她了。姜伋這是不想讓她受委屈,才降下這道教令,明着懲罰,暗着維護。鲛兒低聲啜泣着歸家,姜伋披着煙水色的長袍從玉樹作的煙蘿中緩步而出。姜子牙走過去給姜伋緊了緊領子,閻羅王上前提醒時辰到了。姜子牙疑惑挑眉,閻羅王觑着姜伋臉色,小聲解釋,“敖丙先前闖下禍事,公子作為主子,理當受罰。君上已降下旨意,将公子打入冰室思過三日。”
姜子牙臉色驟變,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叫道,“泰山府君是瘋了麼?!關進冰室,他直接一掌把果果劈死算了!”
“放肆!”閻羅王立眉呵斥,“姜子牙,我敬你是公子的父親,所以才禮讓你三分。我警告你,這裡是冥界神殿,你說話最好小心一點。”
姜子牙橫眉怒哼了一聲,姜伋淡淡瞥了閻羅王一眼。閻羅王悻悻退侍旁側,姜伋笑着與姜子牙說話,表情盡量輕松,“沒事的爹,孩兒小時候經常溜進冰室避暑,在裡頭呆上三天算不得什麼的。”
“你在冰室玩耍那會兒心火被摘了嗎?”姜子牙急得上火,沒好氣地吼了姜伋一句,敞開衣袖放出九道兜率宮火符護在了姜伋身上。姜伋從頭到腳暖和透了,面上笑容也越發地真摯單純,“爹,時候不早了,您回吧,晚了娘會擔心的。”
“回什麼回?”姜子牙輕輕翻了一下眼皮,愁聲道,“我還沒想好如何跟你娘交代呢。”
夜風剪了一把幽燭,伏案淺眠的馬招娣驟然驚醒,白皙頸項立時泛起一層晶瑩的疙瘩。在一旁做繡活的小妹見狀趕忙放下手裡的針線,挪到馬招娣的跟前噓寒問暖。馬招娣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問道,“你姐夫還沒回來?”
小妹倒了杯熱茶給馬招娣,莞爾道,“姐夫早就回來了,看你睡得沉,沒舍得叫你。剛用了飯,這會兒在書房指點武吉功課呢。”
姜子牙嚴肅檢視武吉交上來的功課,半天沒說一個字。武吉端坐在姜子牙案側,後背繃得緊緊的。馬招娣端着茶點推門進來,吓得武吉肩膀顫了兩下。姜子牙含笑看向武吉,先是肯定和表揚了武吉在用兵學問上的進步,然後針對武吉目前存在的不足之處進行了一番細緻耐心的教導。如此一個時辰過去,馬招娣備下的茶點來來回回熱了三遍有餘。姜子牙拈起一塊點心送入口中,脫落下來的零碎粉末卻蟄得他的嘴角莫名疼了一下。姜子牙咧着嘴角放下點心,馬招娣近前察看一番後蹙眉哎呦了一聲,“相公啊,你的嘴角燒出一個燎泡,這又是碰上什麼事了?”
姜子牙伸手摸了摸,低眸斟酌了一下說辭,拉上馬招娣的手,傷感道,“招娣,鲛兒的亞父被害了,整個水晶宮一片凄雲慘霧,我看着,心裡也不免跟着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