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雨夜寒冷詭谲,潇潇雨聲更添凄迷。鲛兒躺在姜伋懷裡輾轉反側,見實在無法成眠,索性坐起披衣陪侍在姜伋榻側。屋外雨意越發濃郁,敖丙蹙眉看着站在雨中渾身濕透的馬昆好一會兒,終于橫下了心來,“大公子,您進屋裡坐吧,我這就去通報公子。”
敖丙說着就要掀簾邁步,馬昆伸臂輕輕攔阻。敖丙不解回眸,馬昆但笑不語轉身離開,素白身影獨自消失在這茫茫雨夜的深處。翌日,鲛兒服侍姜伋晨起,敖丙也旁邊伺候,趁着鲛兒擰帕子的功夫向姜伋禀報了馬昆昨天夜訪之事。姜伋聞言眉眼立時上擡,思忖片刻,緩緩伸手接過鲛兒遞上來的帕子,沉聲問道,“主宅近來可有事發生?”
敖丙躬身回道,“主宅無事,也從未聽聞西岐有何風波。小敖揣摩大公子情态,不似生意受挫,倒像是骨肉生離。”
姜伋眸色生寒,站起身來好方便鲛兒給他穿戴冠服,“你去查查大哥究竟遭遇了何事,我稍後再行料理。”
敖丙俯身道喏,打開冥界之門後彎腰退至旁側。鲛兒亦低眉屈膝,行禮相送。姜伋邁入冥界之門,經鬼門關至神殿碧紗櫥行問安禮。泰山府君端坐主位,細眼打量着夾在指間的羽毛筆,眼神深邃笑意玩味。姜伋眼尖,認出此筆正是早先冥王賞賜馬昆之物,心下立時惴惴。泰山府君擡手把姜伋招到跟前,澹澹說道,“你那個兄長,倒是挺有膽量的嘛。”
姜伋額角沁出懼意,惶然掀衣伏跪,“家兄看透世情,描寫鬼怪隻為抒懷。家兄絕計不敢冒犯君上,望乞明鑒。”
泰山府君俯身把姜伋扶了起來,帶至身邊坐下,“本君是說,你大哥獨闖幽冥,把泰一的賞賜拿來做敲門磚,果然是有膽有識啊。”
姜伋臉色陡然驚變,兩眉攢聚印堂。泰山府君收起羽毛筆,看着姜伋徐徐說道,“說來也是玄妙。你的侄兒馬易前世竟是魁星的近身淺溪。”
“史冊所載,魁星被貶之時,淺溪執意追随,可謂忠孝節烈。”姜伋輕言舊事,腦中突然劈出一道閃電,“莫非易兒能見鬼怪,是因為淺溪的陰陽眼?”
泰山府君捋了捋袖子,眸中眩出星點疑惑,“淺溪的陰陽眼為何沒有被封印,本君也是不知,當前要緊的也不是這個。”他微微側首,肅顔說道,“伋兒,馬易若是女孩子,陰陽眼留存倒也無甚關礙,可他偏偏是個男孩。倘若陽氣遭陰氣吞噬,隻怕馬易性命不保啊。”
姜伋當然也是知曉個中厲害,當即垂首懇請,“求君上憐憫,準臣将馬易留在臣的殿閣照看,直至他弱冠。”
泰山府君甩了甩袖子,正色說道,“你爹早為這事來見過本君,本君也答應救治,如今已将馬易送至淩虛閣教養。”
姜伋兩片唇瓣血色霎時褪去,顫抖不住猶如脆弱蝶翼。泰山府君盯住姜伋冷冷說道,“王後憶子成癡,本君着實不忍見她凄楚模樣。馬易養在淩虛閣,既能護住孩子,又能寬慰王後,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呢?”
姜伋眼睫凝霜,胸脯似海浪般綿延起伏,“王後痛失親子可憐,我大哥骨肉分離就不可憐?我大哥膝下唯有易兒,君上何忍奪之?王後若實在需要撫慰,臣願拱手獻上姜季,以解王後憶子之苦。”
“伋兒,你怎能如此跟為師說話!”泰山府君垮下臉來,聲調隐隐夾雜着絲絲怒意,“為師這樣做,是因為泰一見過易兒,很是喜愛這個孩子。泰一當時就把自己的長命鎖送給了易兒,這份榮寵,就連敏毓世子都不曾有啊。”
姜伋呼吸越發急促沉重,遽然起身,“不論怎樣,君上此舉有剝奪人倫親情之嫌,臣身為冥官之首,理當勸谏駁回。”
泰山府君仰起淩厲眉眼,凜然質問,“姜伋,你竟敢違逆本君旨意?”
姜伋雙膝跪地,脊背卻挺得筆直,硬聲回道,“臣不敢,臣隻是據理禀奏而已。”
泰山府君眯眼凝視着姜伋,似在看他,又不似在看他。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泰山府君才軟下面容歎聲問道,“本君降下明旨,準許馬昆于每日陽氣最盛之時與馬易父子相聚,逢朔望,馬昆之妻可入淩虛閣探望孩子。待馬易及冠,準其返家。這樣安排,你總該滿意了吧?”
泰山府君作出這般承諾,已是最大的讓步,而姜伋亦曉得自己有幾分斤兩,明白什麼叫見好就收。深吸了一口氣,姜伋匍匐叩首,額頭狠狠地撞擊着冰涼地磚,“臣謝君上恩典,謝王上恩典!”
泰山府君彎下腰去,伸出雙手攙起姜伋,“伋兒,為師知道你看重易兒。你放心,灼華德才兼備,一定能将易兒教導成材,讓你得償所願。”
姜伋面無表情地俯了俯身子,沒再說一個不字。默默退出碧紗櫥,姜伋負手站在水晶蘭花叢前閉目沉思。敖丙步調淩亂地跑到姜伋跟前,一派着急忙慌的模樣,居然連禮數都顧不得,氣喘籲籲地喊道,“公子,我打聽到了,是易兒……”
“放肆!”姜伋豁然睜眼眸光雪亮,嚴厲呵斥生生打斷了敖丙話語,“這裡是你可以喧嘩吵鬧的地方嗎?”
敖丙被姜伋沒來由的呵斥給吓蒙了,半晌才漸漸回過味來,帶着試探地小聲問道,“公子,您都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