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伋的腳下虛浮,貌似異常疲累,但他還是強打着精神,竭力維持住一貫的從容風度,“小敖,你這就去向閻羅王傳話,命他準備酒菜,本座要宴請冰魄祭司。”
閻羅王接到姜伋的吩咐有些詫異,畢竟姜伋與冰魄其實并無深交,況且自從敖丙與冰魄的婚事取消之後,姜伋待冰魄更是敬而遠之,這是發生了何事才令姜伋一反常态呢?負責傳話的敖丙注意到閻羅王在犯嘀咕,眼底掠過一道不滿,龇牙哼道,“閻羅王,你是忘記了該如何侍奉公子了是嗎?”
“當然沒忘。”閻羅王瞟了敖丙一眼,橫眉說道,“我隻是不明白,公子宴請冰魄祭司究竟用意何在。”
敖丙閑閑落座長案,随手拾起案頭一尊青銅蹲螭把玩,“少夫人的亞父留待歸墟之時曾得冰魄祭司照拂,公子設宴酬謝也是理所當然的。即便沒有這一節,公子和冰魄祭司同殿為臣,在一起吃頓飯有什麼好奇怪的。”
閻羅王緩緩搖頭,目光沉甸甸地,“公子素來謹慎自持,從不與哪位冥官過分親近。拿我來說,即便我是公子的執事,公子也從未對我特别看待。”
敖丙慢慢放下青銅蹲螭,銳利視線在閻羅王的面龐上寸寸劃過,“既然你知道公子謹慎自持,那你也該知道公子行事必有緣由。不告訴你,自然有不告訴你的道理。閻羅王,你與其在這跟我廢話,不如趕快去辦差,公子可等着呢。”
閻羅王怔眼望住敖丙,仿佛這是他第一次與敖丙見面,“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奴才,明明處處不守規矩,可偏偏又處處謹守規矩。”
敖丙彎起眉眼淺淺笑着,徑自低下頭去擺弄着袖口。閻羅王僅僅是奉姜伋為主,自然不會懂得自己把姜伋視作父兄的心情。懶懶地伸了伸腰,敖丙慵然說道,“我才領了責罰,不宜伺候酒宴,恐要勞煩閻羅王給公子烹茶了。你千萬别忘了,倒茶之前務必先用熱水燙一下茶杯。”
閻羅王點了點頭,照着敖丙平常的樣子給姜伋準備茶點,不過結果貌似差強姜伋心意,因為姜伋喝完茶水後明顯皺了皺眉頭。冰魄跪坐在姜伋對面,忐忑不安地察言觀色。她對姜伋多少還是有些敬畏之情的,平時嚣張跋扈說到底也是為了護主周全。剛才用膳她看出來姜伋心緒不佳,所以她一直都是默不作聲。耳邊突然傳來茶杯墩落小幾的怦然聲響,驚得冰魄眼皮猛地一跳。勉強扯出一縷笑容,冰魄盡量語調平和地問道,“公子召奴婢前來,敢問有何吩咐?”
姜伋面容溫潤,眼角流露出些許笑意,揮退閻羅王後娓娓說道,“本座今日設宴款待祭司,就是想問問你,本座究竟是哪裡對不住祭司,竟招緻你這般怨恨,處心積慮要置本座于死地。”
姜伋話音未落,冰魄已然是冷汗涔涔。她驚恐匍匐,渾身顫抖如篩糠,“公子地位尊崇貴同王上,奴婢縱然魂飛魄散,也斷不敢行這等悖逆之舉啊!”
姜伋稍稍收攏嘴角,眼下凹出一渦清寒,“你不敢?本座看你敢得很!冰魄祭司,你都敢拿紅蓮烈火灼燒本座軀體,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奴婢冤枉,求公子明察啊!”冰魄哭聲喊冤,急聲自辯,“以紅蓮烈火消融冰室寒氣确有前例啊,王上的起居注有明确記載的……”
“還敢詭辯欺瞞!”姜伋厲聲喝斷冰魄辯解言辭,眉梢已然挂雪,“王上的起居注明确記載,王後因新婚之夜侍奉不周,故而被罰封住法力囚禁冰室五日。王上聖恩浩蕩,親自助王後療傷,燃紅蓮烈火半個時辰。而本座刑期僅三日,冰清未收且有兜率宮靈符護持,冰魄祭司何以令紅蓮烈火灼燒本座六個時辰?以此推論,非故意謀害而何?”說話間黛染霜花盞遽然摔落在冰魄眉睫,随之迸發而來的凜冽寒氣更是瞬間僵住了她的舌頭。姜伋躬身迫近冰魄,澄澄眼波流轉出冷冷碎紋,“何物婢子,居然膽敢借王上善德替自己開脫,真是罪不容誅!”
冰魄惶惶匍匐,忙忙跪爬至姜伋座前叩首,“公子息怒,罪婢隻是不忍少夫人見責,以為公子忘記先前許下的善待氐氏的諾言,這才想要提醒一下公子而已。罪婢真的不是故意要置公子于危境,求公子開恩,饒了罪婢這回吧。”
“饒你?”姜伋輕聲嗤笑,從容擡手徐徐斟茶。滾水緩緩落盞燙開朵朵霜花,姜伋稍稍擡眸凍住瑟瑟冰魄,“冰魄祭司沖撞本座已經不是頭一回了,這般肯求本座寬宥也不是第一次了。其實本座也不是饒不得你,但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此番若再不追究,冥律威嚴何在?”
冰魄聞言,思緒鬥轉千回,再開口時氣息已是紊亂無章,“公子貴為冥官之首,魑魅魍魉悉數臣服,實在不必拿罪婢作法震懾幽冥。”
“本座與你談律法,你卻與本座論官威?”姜伋用力将手中茶壺墩至案上,望住冰魄斥聲說道,“本座明白了,想來是因為冰魄祭司又要侍奉王後又要掌管歸墟,累壞了。既如此,你今後便一意侍奉王後,歸墟庶務就由柏鑒打理好了。”
“柏鑒看守封神台,罪婢唯恐他會顧此失彼。”冰魄聽罷姜伋所言再也無力維持體統規矩,反駁言語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姜伋雙眼微眯,唇角浮起涼薄笑意。冰魄漸漸癱坐,眼神略顯渙散。姜伋這招,當真是不偏不倚,穩穩打在了她最痛的地方。念及此處,冰魄不禁暗自咬緊牙關,下拜頓首,“冰魄願為公子牛馬,任憑公子驅遣。”
姜伋唇邊笑意化開,情态一派安閑,“本座豈敢驅遣冰魄祭司,真是擡舉了。說來本座應該感謝你,本座侄兒馬易承蒙你照顧了。”
冰魄眨了眨眼睛,霎時領悟姜伋心意。幾不可聞地歎一聲因果輪回,不作耽擱立時俯身承命,“公子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内之事。”
姜伋抿了抿茶水,細長了眼角說道,“冰魄祭司勤勞王事着實辛苦,本座特備薄禮以作慰勞。”
守在殿外的閻羅王聽得命,立刻攜東珠十斛入内。冰魄默默瞥了賞賜一眼,再拜謝恩後靜靜退去。姜伋阖目揉搓額角,閻羅王見狀即刻明事上前替姜伋揉捏。殿中陷入寂寂,蓦然姜伋耳廓一動,繼而惱怒睜眼,面色陰沉地瞪向了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