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人間最恐怖所在,十人有九人會答曰九間殿。此乃朝歌王宮死地,廊腰缦回隻覺邪風森森,檐牙高啄但見黑霧重重。姜王後、商容、梅伯……這座位于王宮最深處的幽暗大殿,究竟吞噬了多少鮮活生命,恐怕就連長駐高檐的黢黑寒鴉都數不清楚。
帝辛面容冷峻地徜徉在諸般刑具之間,玄色長袍尾端滑過陰冷地磚蕩起殷紅血痕。他駐足長窗遙對澄澈碧空多時,直到藹藹流雲如絲絲棉絮遮天蔽日,才低聲呼喚早早立于殿外候召的伯夷和叔齊。
市井百姓皆道費仲和尤渾乃帝辛心腹,事實上伯夷和叔齊才是帝辛真正股肱。在帝辛眼中,費仲和尤渾不過是兩隻跳梁小醜,煩悶之時用于取樂而已。伯夷和叔齊是帝辛智囊,是真正護持他披荊斬棘問鼎寶座的有功之臣。隻可惜他們是帝辛入幕之賓,不宜昂首挺胸列席廟堂,才不得不作出一副失寵王上的表象罷了。再者,居朝廷下端也方便他們行事,畢竟任誰也不會輕易認為兩個末流小官竟然能左右帝辛影響政局。所以這些年他們幫助帝辛排擠舊臣打壓權臣,聚斂錢财擴張疆域,樁樁件件都謀劃得天衣無縫。當然,帝辛對他們也是很滿意的,當接到錢塘被南伯侯屬地赫城吞并後,帝辛不假思索當即暗命他們進宮商議。伯夷和叔齊看過戰報後也知事态嚴重,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掀袍下拜叩首。帝辛面色凝重,俯瞰兩人挺直脊背半晌,沉沉開口,“兩位愛卿之意,是要孤舍棄錢塘嗎?”
伯夷直起上身,正色拱手,“大王若不甘心,臣等願為大王籌謀。但是大王,錢塘眼下是一汪惡水,大王縱然收回失地,也無力整饬。依臣愚見,大王不妨暫舍錢塘,集中力量剿滅西岐才是當務之急。”
“剿滅西岐?談何容易啊。”帝辛阖目長歎,眉間鋒芒隐現消退迹象,“孤王麾下多少将士奮力拼殺,耗費良久卻也終是不曾撼動西岐一片磚瓦。”
伯夷聞得帝辛頹喪言語不禁緘默,叔齊這時起身言道,“臣聽聞姬昌欲借姬發婚禮宴請八百諸侯會盟,屆時西岐境内必定龍蛇混雜。倘若姬昌此時遇刺身亡,大王以為會如何?”
帝辛低眉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姜子牙奸詐狡猾,定不會輕易上當。”
叔齊笑道,“就算姜子牙是個草包,也明白安撫為上的道理。臣之意在釜底抽薪,如今諸侯紛紛投靠西岐,全賴姬昌盛名。若姬昌身死,所遺姬發威望猶顯不足,各路盟軍又互相猜忌彼此不服,聯盟也就自然跟着土崩瓦解。到時候,不論姜子牙都多大的能耐,也是回天乏術。”
帝辛攢眉思量,似是無甚自信與把握,“挑撥離間設計打亂西岐陣腳早已用過多次,除了讓姜子牙聲望更高之外,沒見起了什麼旁的作用。”
伯夷沉默垂眸,似在考慮。叔齊揚了揚眉梢,唇邊笑意愈深,“彼時聞太師重兵壓境,西岐為應付強敵隻能精誠團結,而眼下正值休戰,西岐外患暫解,内憂便開始凸顯了。臣收到确切消息,西伯侯府曾現奪嫡之相,隻不過被姜子牙給按壓下去罷了。這樣看來,臣的謀算還是有幾分成功的希望的。”
伯夷眸中亮起光點,嘴角幾不可見地上彎出弧度。帝辛卻是抿唇不語,伯夷察覺帝辛猶豫立刻出言,“大王,叔齊言之有理,您不妨一試,即便沒有什麼成效,至少也能讓逆賊煩悶些時候。”
帝辛深眼打量叔齊,半晌終于開口,“有關錢塘淪陷一節,孤王依爾等所奏。至于叔齊所現良策,既然兩位愛卿想法一緻,這便着手安排吧。”
伯夷和叔齊俯身道喏,擡眼瞥見帝辛面色不佳,忍不住苦口勸谏,“王乃國本,隻要大王長命不衰,殷商自能萬載流芳,因此臣等懇求大王保重身體,為國珍重。”
“愛卿志慮忠純,孤王深感欣慰。”帝辛微笑颔首,彎腰虛扶了一把。伯夷和叔齊俯首謝恩,
然後起身恭敬退下。帝辛逆光負手長立,仿佛陷入了某段回憶,森冷眸光落在殘酷刑具上的暗沉血痕:姬昌,王權神授,這可是你親口對先王說的。殿外北風呼嘯,酷烈嚴寒蔓延千裡開外。姬發執起火鉗夾炭裝入镂空梅花銅手爐,回身遞給懶靠憑幾閑閑翻書的姜淑祥,“聽說近來城中百姓多染風寒,藥材鋪子的闆藍根遭到了瘋搶。”
姜淑祥放下卷冊,攏着姬發遞過來的手爐斂眉颦蹙,“近來氣候多變,冷熱交替頻繁,這才導緻風寒頻發。這本不緻要緊,何故百姓這般病急竟胡亂投醫?”
姬發倒頭枕進姜淑祥懷裡,随手扯過一條毯子蓋在身上,“我也覺着奇怪,已命人前去調查。”
姜淑祥莞爾垂首,騰出右手輕撫姬發鬓發,“我想聯合城中醫者舉辦義診,你意下如何?”
“此乃善舉,我定會全力支持。”姬發舒展開身子,眼角洇出一片笑意,“我讓散大夫幫你,有什麼需要盡管來找我。”
“這是自然。”姜淑祥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放心,我跟誰客氣都不會跟你客氣。”
“那咱們可說好了,到時候可不許把我晾在一邊。”姬發心滿意足地翻了個身,狀似随意地扯來了旁的話頭,“任命百裡鵬出任邯鄲城主的文書已經發下去了,百裡海今日也去找南宮将軍報到了。”
姜淑祥即作忖度,片刻功夫後肅起了神色,低聲說道,“百裡家現下淪為寒門,當不至于自讨沒趣。”
姬發不屑輕哼,口齒發冷,“百裡家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若在外頭受了委屈,不必忍着,要盡快讓我知道。”
姜淑祥心頭一動,躬身貼近姬發面頰,眉心漾起一層淡淡妩媚,“有你在,誰敢給我委屈受?”
“這世上總有些不知好歹的人。”姬發沉溺于姜淑祥的魅惑,眼神漸顯迷離,“總而言之,我不想你再與百裡家有任何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