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聽說,就如當胸打了個炸雷:以往賈赦也有幾個寵妾,好歹俱以己為尊。這苔綠小蹄子不知耍了什麼狐媚手段,竟得賈赦如此看重!長此以往,哪有自己立足之地?
她定一定神,才勉強笑道:“多謝老爺體諒,但苔綠是個屋裡人,叫她管事豈不惹人笑話?”
賈赦不過被愛妾哄得高興,順口一說,原是可有可無的。但他素日看邢夫人做小伏低慣了,這會子見她這樣,心中早騰起火來,便不似先時聲氣,道:“虧你還是官家小姐出身,怎麼這樣善妒?不過預備宴席玩樂之物,幾日就完事了,能怎麼笑話?”
邢夫人本就不忿,再聽見這話,心中就似做了個水陸道場,亂哄哄急迸迸,頂得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沒死活地亂撞。終于沖到嘴邊,嚷道:“平時就罷了,過年諸事哪有屋裡人去主持的?連個姨娘都不是呢!老太太知道了,老爺也難回話!”
邢夫人幾十年隻以賈赦為天,這話不過一時激憤,脫口而出。說了便自後悔,又怕起來,就先矮了三寸。
賈赦一愣,而後勃然大怒道:“不要苔綠主事,你就自己料理!明兒就進臘月,最遲三五日就要開始預備。到時你若還不出來,别怪我不給你嫡妻臉面!”
說着冷哼一聲,撣撣袍子角兒就往外去,走到門口又回頭冷笑道:“你倒提醒了我,正該提苔綠做姨娘。這兩日趕着擺酒辦了,也好叫她理事”。言畢一拂衣襟,頭也不回地去了。
邢夫人見他這樣,愈發心膽俱裂,支撐不住倒在榻上。剛嚎啕了兩聲,又想起下人們都在屋外,叫她們聽見隻有自己沒臉,且更惹賈赦厭惡。隻好拿帕子捂住嘴,哭了個氣噎聲堵,天昏地暗。
不多時就覺眼如針刺,疼痛難忍,邢夫人不敢再哭,自己掙紮着起來絞帕子敷眼。
忽記起今日叫王善保家的去盤賬,晚間她必上來。又想到今年風調雨順,收益必豐,這才略覺舒爽些,忙叫人進來伺候梳洗。誰知飯時過後還不見王善保家的影兒,邢夫人早又焦躁起來。
那王家的午時得了主母吩咐,就暗地抱怨道:“眼睛都睜不開還要看賬!就等不得幾日?虧她還是公府大太太,比那泥腿子還眼淺。”又不敢違拗,家去後和王善保把假賬複查一遍,确定毫無纰漏,才施施然往上房來。
剛進第三層儀門,就見一個老婆子顫巍巍走來,王家的停住問好,那婆子問:“王嫂子,這會子急急地哪裡去?”
王善保家的道:“費媽媽好,我去太太房裡對賬。您老還沒歇着?”口裡笑着,心中卻極不屑。
原來這費婆子也是邢夫人陪房,幾年前頗得重用,如今漸漸式微,卻還拿着款兒吆五喝六地,衆人都十分厭棄她。
費婆子一向覺得王家的頂了自己的窩兒,心中早憋着口惡氣。聽見對賬的話,更是又恨又妒,臉上卻笑吟吟地,道:“還是王嫂子能幹,怨不得太太半刻也離不得你。太太這會子正不爽快,嫂子不在我們都不敢勸,你去了太太定然高興。”
王善保家的因今年利息豐厚,多貪了不少銀子,兩口子對飲相慶,早已喝得微醺。聽如此奉承她,越發身子輕得要飛起來,笑道:“果然的?那我就快過去。”說着理理鬓角昂首去了。費婆子在後狠啐一口,冷笑走開。
這裡王家的興興頭頭往邢夫人院中去,走到一處山子石下,恰聽見有人唧唧喳喳地說話。偶然幾句飄到耳中,一人道:“老爺發脾氣真吓人。”
另一個道:“可不是,大太太氣得直哭,倒也可憐。”先一個笑道:“一個太太,要你可憐?你瞧才剛不當值的怎麼都脫滑走了?”那個又道:“好姐姐,我新上來的不知道,你給我說說罷。”
一個道:“太太别的都好,就是待下人嚴苛些,手裡又緊。虧得我們月錢是那邊二奶奶發放,要是太太,不扣下一半來也不算。她這會子受了氣,不定在折騰哪一個呢。”又聽說道:“那還是躲遠些罷,現在去隻有拿我們做閥子的。”
王善保家的聽到這裡,滿肚子酒早變做冷汗,手兒也沒處放,腳兒也邁不開,隻把費婆子老虔婆臭豬狗罵了千萬遍。
她盤亘至掌燈時分才到邢夫人屋裡,一進去就滿口道:“給太太道喜,今年進項着實不少!”
邢夫人滿肚子火氣,聽見這話就消了大半,道:“賺了多少?拿來念給我聽。”
王善保家的忙上前,賠笑着指明這間鋪子盈利幾何,那處莊子收成多少,說得天花亂墜。還不忘添油添醋說自己兩口怎麼節儉省錢,怎麼經營算計。
邢夫人本來愚鈍,并不懂什麼錢賬出入,被王家的一哄,頓覺心胸舒暢。
及至晚間獨卧,靜思今日之事,不免後悔起來;又怕賈赦挨了賈母教訓,遷怒于己;又恨苔綠小人得勢,不但二房那邊笑話,下人也多有口舌,真是大大沒臉;
又悲自己無兒無女,賈赦一味好色,賈琏幾個隻礙着嫡母名分做個樣子,偌大公竟無一人可信一人可靠;
又歎終究銀子最好,自己隻能靠這些黃白之物了;又喜今年獲利不少,再這樣攢上幾年,加上手中的梯己,後半輩子自可安穩度日。
邢夫人思及此處稍稍心安,然終究不甘便宜苔綠去,翻來覆去一回。忽地靈光一現,想起兩個人來,又細細思謀半日,這才放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