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菱問賈菖:“前兒薔大哥不是找你去麼?為什麼事?”
賈菖道:“他請我陪着去買人參。誰知跑了好幾家,不是半截真半截假拼湊的,就是夾鉛條、噴糖色,竟找不出一根真的來。我還跟他說,藥行子裡有真的,隻是需要門路,不如去找找薛大爺....倒不知給誰買的。”
賈芹道:“聽說他一個愛妾病了,不知是否應着此事。”說着看看日頭,道:“别說這個了,趕緊進城是正經。”幾人回府,不消細述。
是晚,賈母果然在大花廳擺酒賞燈,不但迎探寶黛衆姐妹,連李嬸娘薛姨媽并邢王二夫人都去湊趣。
岫煙随衆人進到花廳,隻見地下已擺了十來席,席旁幾上爐瓶盆景各俱其妙。
爐内不知焚的何香,隻覺味幽清遠可玩可愛。每席前又豎一柄倒垂荷葉燈,更兼窗格門戶及廊檐内外各色宮燈彩燭,照的偌大花廳如神仙洞府一般。
略待半刻,賈母同着薛姨媽李嬸娘等都出來,衆人行禮後就各自安坐。
東邊一路邢、王二夫人一席,下面賈珍之妻尤氏、李纨、鳳姐、賈蓉之妻胡氏又一席。
西邊便是衆姐妹,寶钗、李玟李绮、岫煙是客,她們四人就坐在上首,下面迎探惜三姐妹圍坐。寶琴湘雲黛玉寶玉四人另坐在賈母榻旁一席上,算是跟着賈母坐。
李玟因道:“你們瞧這紗繡,真真精緻的了不得。”
寶钗等人看時,果見席上有一幅大紅紗透繡的璎珞。上頭是隻鳥兒栖在累累的枇杷枝上,翹尾引頸正待啄那果兒,旁邊又有兩句詩:回看桃李都無色,映得芙蓉不是花。
寶钗先道:“這是南宋林椿的《枇杷山鳥圖》,詩卻是白居易的。”
李绮問:“林椿是何人?”
寶钗笑道:“他是淳熙年間的畫院待诏,尤善花鳥草蟲,所作折枝花卉最多。”
李玟道:“到底姐姐見識多,我們受教了。隻不知這繡品是誰的大作。”
寶钗道:“當是姑蘇李家的手筆。他家繡藝自成一派,頗有開山之勢,且最擅長水墨花鳥。”
岫煙端詳片刻道:“我瞧這配色走線沒丁點兒匠氣,不像是李家的東西。”
李绮笑道:“我倒忘記了,邢姐姐是蘇州人,必是見過的。”
寶钗搖頭道:“你們有所不知,太上皇和皇太後都喜愛刺繡,年年命專人采買天下珍品進貢内廷,如今管着此項的正是李家。他們進上餘下的才賣給各世族大戶,一般官宦人家都求不到。
李家和甄家是幾輩子的老親,我在金陵時也往甄家走過兩趟,所以認得。”
說着對岫煙一笑,道:“要說匠氣,是萬萬沒有的,妹妹必是看錯了。”
正說着,隻聽廳上一片喧嘩之聲,原來這會子唱《西樓.樓會》。文豹發科诨要到榮國府讨果子吃,逗得衆人哄堂大笑,衆媳婦子正往台上撒錢呢。
戲還未唱完,賈母又命寶玉從李嬸娘薛姨媽起一一斟酒。
待至姐妹們席上,湘雲寶琴都道謝喝了。獨黛玉偏偏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兒幹了,又替她滿上。
岫煙看得分明,暗忖道:“怪道鳳姐姐常拿他兩個打趣,當真親密無間。隻是林姐姐素來小心,怎麼這會子倒不避嫌?看光景他們也不像說定親事了。”
又見寶钗默默低頭夾菜,李紋又向李绮擠眼作怪臉兒,不由更加納悶。
薛姨媽指着那璎珞道:“老太太這裡什麼都精貴,巴掌大的物件兒還用紫檀透雕來嵌。”
賈母笑道:“這原是姑蘇一個書宦女兒所繡,最是雅緻,可惜她命薄,十八歲就故世了。
如今無人可仿其針迹,所遺之繡竟成絕品,因這孩子名叫慧娘,這些都稱‘慧紋’。我原收着三件,那兩件已進了上,隻剩這副璎珞,今兒頭一次擺出來。”
李嬸娘薛姨媽道:“原來如此,都是托老祖宗的福,我們才能開開眼。”衆人俱附和贊歎,稱妙不絕。
李绮拍手道:“寶姐姐說錯了,該罰一杯才是!”說着一提酒壺,叫道:“咦!怎麼就空了?等我請二哥哥來倒!”
李紋撚她一把道:“誰還沒看走眼的時候?安靜聽你的戲。”
寶钗連吃幾口茶,好容易将菜咽下。那八寶豆腐竟像醋泡藥浸的,從喉嚨一路酸到心底,因道:“這可是孩子話,我才和邢妹妹讨論讨論,又不是打擂台,非要論個輸赢定個獎懲麼?”
轉而對岫煙道:“妹妹果真要罰,我認領就是。”
岫煙回身笑道:“李妹妹說的什麼頑話?我倒沒聽見。姐姐素來寬和,别同她孩子計較,再說好好兒的做什麼罰你?”
不等寶钗回答,又對李紋道:“一說話戲就過了,李姐姐,這會子唱到哪了?”
李紋一愣,繼而捧腹暗笑,和岫煙論起戲來。
寶钗此刻也悟過來,自悔出言魯莽,隻怕有心人已瞧在眼中。事已至此,隻好按下女兒心腸,玩笑一回混過去罷。
一時殘席撤去,大家又随賈母挪至暖閣,聽戲行令百般取樂,隻鬧到四更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