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邢忠富貴時,家裡也有好些下人,哪用得着張豐趕車?
這會子見騾兒不聽使喚,他便慌張起來,一邊死命扯缰繩,一邊高聲喊道:“姑娘!騾子驚了,隻怕不好!”
他那裡隻管忙亂,卻不知岫煙篆兒早已摔下凳來。
篆兒渾身磕得生疼,隻覺腳下亂抖亂晃,不由吓得臉色煞白,縮在那裡隻是哭叫,岫煙急拉她道:“快找地方抓穩了,好歹别放手!”
一語未完,那小騾猛地跳起,拉着車沒頭沒腦向前沖去,張豐大叫:“我們是府上表親,誰來救人?!”
衆人正在裡頭看西洋景,都不曾留意這邊,隻有晴雯在院外哭着挽頭發。忽見騾車徑直撞來,驚得她連連尖叫,那腳兒卻似定住一般,半步也動不了。
忽然斜刺裡閃出一騎,蹄飛影晃處,一人一馬已生生橫插在車前。
那騾子原本膽小,驟見那樣一匹神駿大馬,吓得嗬鳴不已,忙忙退步躲避。
怎奈去速太迅,哪能立時收住?
火光電石間,馬上之人舒臂扯過缰繩,一帶一抖一轉,騾車便如小兒玩器般,輕飄飄掉過頭去。
那人又控着騾子跑了一程,這才漸漸緩行,直至停住。
張豐早吓得魂不附體,伏在車轅上半日才緩過氣來。
擡頭見位年輕公子駕馬在側,手裡還拉着騾車的缰繩,知道是他相救。
再看此人十分面善,正是去年同路的那位薛家二爺。張豐大感親切,忙不疊地作揖道謝。
薛蝌笑着擺擺手,道:“大叔不必多禮,還是快看看車裡的情形。”
一句話提醒了張豐,忙掀簾子看時,隻見岫煙滿頭大汗,靠在闆壁上直喘,雙手還緊攥着窗格子,篆兒撲倒在凳上一動不動。
岫煙看見他們,勉強笑道:“我沒有撞到,先瞧瞧篆兒要緊。”
薛蝌見她衣衫微亂,發髻半散,忙轉過頭不看,隻叫:“金媽媽,快替姑娘收拾。”
立時有個老婆子上來,先診視篆兒,幸而隻是一時昏暈,并無大礙。金媽媽安慰一回,又替她們整衣挽發,一一打理妥當。
岫煙在車内不便行禮,因颌首笑道:“薛二哥又救我一次,可怎麼謝你呢?”
薛蝌知道她說得是賈琮那事,忙道:“不過舉手之勞,姑娘何必言謝?。”
岫煙道:“方才亂得緊,可傷到哪裡了?”
薛蝌笑道:“我無事,倒是姑娘該請個大夫瞧瞧,仔細碰撞到哪裡。”
岫煙笑着應是,又問薛蝌從何處來。
薛蝌正要回答,忽見兩個後門當值的小厮跑過來,打了個千兒道:“我們不知是薛姑娘來了,沒上來磕頭,爺和姑娘勿怪。”
薛蝌道:“這是邢大姑娘的車,想來你們不認識。煩你們二門走一趟,叫薛二姑娘身邊的張媽媽出來。”
兩個小厮先時聽說是府上表親,及見了薛蝌,自以為車内是寶琴。這會子聞得是岫煙,就不甚放在心上。
那個年小的道:“二爺聽聽,那邊吵鬧成什麼樣了?要先平伏了他們,才能進去叫人。”說完不等答話,竟一徑去了。
過了片刻,那小厮帶領衆人過來,各各請安問好,晴雯也趕上來磕頭。
薛蝌看她面善,卻想不起是哪裡的丫頭,隻點點頭命她起身。
吳貴媳婦在一旁撇嘴,咕咕唧唧地說:“瞧那浪樣兒,又要勾引.....”話沒說完,就被吳貴狠命拐了一肘,隻好憤憤住了口。
晴雯何曾受過這樣作踐?又見衆人皆竊語偷笑,更氣得面白筋浮,立在那裡渾身亂戰。
岫煙在車内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心内暗歎,便對薛蝌道:“多謝二爺費心,晴雯既在這裡,不如讓她陪我進去,省得勞煩媽媽們。”
薛蝌會意,稱是道:“如此也好,天兒不早了,你們這就走罷。”
晴雯正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聽見這話忙朝薛蝌施了一禮,又對岫煙深深一福,這才上得車來。
張豐揚鞭駕車,吳貴忽然叫道:“妹子,哥哥對你不住,我、我這就去了,你要好生保重....”
晴雯再忍耐不住,眼淚滾珠落玉般潸潸而下,又不敢哭出聲,直把嘴唇咬得發白。
岫煙等人也覺心酸,都忙出言勸慰,晴雯方漸漸止住。
幾人進得園來,在大主山前頭分了手。
金媽媽直把岫煙主仆送回紫菱州,才告辭出來。一路行至薛蟠書房,裡頭靜悄悄地不見半個人影,便轉身往薛姨媽院中來。
還沒進二門,頂頭薛蝌兄妹說笑着出來。金媽媽見薛蝌不回書房,便知他要送寶琴回賈母那邊,忙迎上去跟在後頭,一邊偷偷使個眼色兒。
薛蝌腳下不停,點點頭過去了,口兒裡隻管和寶琴說話。
因道:“下晌我去當鋪盤貨,看見一副《聽風圖》的立軸,着實精妙。”
寶琴問:“既名《聽風》,可是畫松竹的?”
薛蝌道:“竹子不假,卻比畫更難得:是刺繡的。你可記得父親的《群仙譜》?我瞧着竟與那個有些像,又不大像。”
寶琴訝異道:“那可是幾十年前的舊東西,這會子哪裡找一樣的去?必是你繡品看得多,碰見技法相類的就覺眼熟。”
薛蝌笑道:“妹妹說得有理,那樣佳作也不是時時能得的。”
寶琴道:“說起來,《群仙譜》到底怎麼得來?你細給我講講。”
薛蝌負手笑道:“說來話長,那年祖父去塘沽公幹,偶遇着一個挑擔貨郎,混号叫什麼“帕子董”。雖隻賣些針黹小物,卻件件裁制精妙,刺繡更是難得一見得好。
祖父問他可有大幅的,帕子董說這些都是他寡母所做,如今老人家年邁眼花,隻能繡些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