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他母親是個積年的老繡娘,舊年做過不少大件,都已賣掉了,如今隻剩下幅屏風芯子,要價三百兩。
祖父好奇,便跟去他家裡,一見之下驚為神作,立時花高價買下那繡屏《群仙譜》。臨走時又訂了幾套單條屏風,約定次年來取。
誰料他按日子去時,才知道老繡娘已故去月餘,帕子董也往關外投親,此後音訊全無。
後來祖父将《群仙譜》賜予父親,父親愛如珍寶,隻肯無人時取出賞玩,連我也隻見過幾次。
父親每每歎說:那樣技法高妙意境出塵的繡品,怕是再不得見了。
若我能尋幅相似的,縱然沒那個好,也可稍慰父親之靈,母親也必開懷的,豈不好麼?”
寶琴聽罷不由紅了眼圈兒,又不好當着人哭,遂勉強笑道:“哥哥想得很周到,不如交代夥計們留意,等人家再來時問問名姓,我們也好去訪求。”
薛蝌道:“此人當得死當,誰知道還會不會來?再看罷。”
兄妹兩個說着話,不覺來至東角門外,寶琴悄拉薛蝌道:“你今日有什麼奇遇?後擺上怎會挂破兩處?”
薛蝌提起衣襟一看,也悄聲道:“就你這鬼靈精眼尖,怪道你總貼在我後頭走呢。”
寶琴笑道:“難不成叫嬸娘姐姐看見,再訓誡你兩句才好?”
金媽媽道:“必是爺攔車時劃的,我才剛着急進園子,竟也沒看見。”
寶琴驚道:“哥哥攔什麼車?媽媽又做什麼進園子?”薛蝌便把相救岫煙之事說了,隻未提晴雯一節。
寶琴吐舌道:“邢姐姐好膽色,若是我怕不早吓暈了?從此倒服了她。”
薛蝌道:“她怎能比你?我們雖沒了父親,終究家業未敗,母親又溫和慈愛。以邢姑娘的家世,她再嬌嬌弱弱地,日子可就難了。”
寶琴歎道:“如此說來,邢姐姐倒也可憐,我明兒去望候望候她,送些跌打傷藥。”
薛蝌摸摸她的頭發,笑道:“到底是妹妹心善,我還有一句話:老太太那裡雖好,終究不是家裡,你有什麼委屈千萬告訴我。”
寶琴眼眶一熱,扭頭推他道:“知道啦,你快去換衣服罷,我也回去了。”說着各自走開。
且說晴雯着實氣得不輕,又怕衆人傳揚恥笑,茶飯不思坐卧不甯,一天天眼見着瘦将下來。
寶玉隐約聽見些風聲,又不好明着安慰,隻私下裡要湯要水與她調養。又叫襲人麝月約束院中人等,命她們不要亂說話。
這日湘雲來瞧寶玉,誰知寶玉不在,襲人道:“二爺午飯吃得急,恐積了食才出去散散。姑娘稍坐,我這就叫人去找。”
湘雲依言留下,一邊和丫頭們說笑。
襲人出來,見晴雯正在廊下打絡子,便過來道:“你找找二爺罷,雲姑娘等着呢。小孩子們隻會偷滑,要她們去天黑也回不來。”
晴雯聽說有理,便把針線笸籮遞給小丫頭佳惠,自己抽身出來。
剛出院門,就聽身後有人道:“這會子不早不晚的,你到哪裡去?”晴雯回頭,隻見岫煙手擎紅梅,笑盈盈地從薔薇架後轉了出來。
晴雯忙迎上去道:“我去找寶二爺,這麼冷天兒,姑娘打哪裡來?”
岫煙笑指梅花道:“才去栊翠庵看妙玉,如今正要家去。”
晴雯道:“我要去潇湘館,正好和姑娘同路。”二人邊走邊說,不覺已到沁芳溪畔。
晴雯見四處無人,便跪下了,岫煙慌得忙拉她,道:”好好的,這是做什麼?”
晴雯哭道:“那日若不是姑娘超生,我隻怕一頭碰死了。園子裡人多口雜,我不好去尋姑娘,今日有緣碰見,還不磕個頭麼?”說着不顧石冷路滑,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岫煙趕忙攙起她,低聲道:“這有什麼放在心上?我瞧你清減了許多,還不好生保養呢。豈不聞‘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晴雯含淚點頭,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
二人沿着溪邊過去,隻見衰草盈地,枯木映水,一派蕭瑟肅殺之象。
晴雯眼尖,早看見桃樹後頭露出紅衣一角,走近細看,可不是寶玉所穿大紅缂絲四合如意灰鼠夾袍?旁邊還有一人,無奈枝葉擋着,影影綽綽地看不真切。
才繞過沁芳亭,就見寶玉坐在山子石上發呆,紫鵑也托腮坐在一旁。
晴雯笑道:“各處找不到二爺,不想窩在這裡,快家去罷,雲姑娘等你呢!”寶玉卻像沒聽見一般,隻是愣愣的。
岫煙因問紫鵑:“林姐姐身上可好?”
紫鵑笑道:“多謝姑娘記挂,我們姑娘隻略咳嗽些,方才我告訴二爺,他還不相信。”
又看看天色,道:“我也要回去了,姑娘怕是醒了,要吃藥呢。”說着告辭而去。
晴雯見寶玉滿頭熱汗、臉面紫漲,隻當是受了風,忙推他道:“二爺别在風口上久坐,家去罷。”
寶玉仍是呆呆地,晴雯攙他他就站起來,拉他他便跟着走。細瞧時,隻見寶玉眼直氣粗、口角流涎,竟不似尋常發熱之狀。
岫煙晴雯都慌起來,忙忙扶他回到怡紅院。衆人俱吓得什麼似的,又不敢造次去回賈母,先悄叫寶玉奶母李嬷嬷來。
李嬷嬷問了兩句,又摸了摸脈,也斷不透是病是邪,隻得胡亂按寶玉指尖,一邊狠掐他人中。襲人等又忙着找安神丸并玉屏風丸。
李嬷嬷鼓搗一陣,見寶玉仍是那樣,“呀”一聲大哭起來,頓足捶胸道:“哥兒不中用了,可憐我白操一世的心!”
衆人因她年老多識,才叫來壯膽的,聽見這話便都信了,個個唬得魂飛魄散,都圍在床前痛哭。
半響,湘雲拭淚道:“快去回明老太太,還有法子也定不得....”
一句話提醒了襲人,忙叫麝月速去,又囑咐道:“你說得和軟些,别吓着老祖宗。”麝月答應了,擦幹眼淚出去。
這裡諸人隻是幹等幹哭,不知過了幾時,隻聽窗外人聲雜陳,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道:“寶玉怎麼樣了?我的玉兒......”衆人見賈母親至,不免忍悲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