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打發同喜下去,見母親在房裡獨坐垂淚,忙上前寬慰。
薛姨媽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兒,你可知周貴人上月晉為通嫔了,如今又鬧這出,真是禍不單行。”
寶钗奇道:“可是家裡也是皇商的那個?媽媽怎麼得知的?”
薛姨媽道:“你姨媽告訴我的,聽說宮裡已将染料一項交給他家了。”
寶钗呆了半響,方道:“媽媽可是擔心我們的營生?”
薛姨媽扶額道:“兩位老聖人喜愛刺繡,連帶綢緞絲線都成了香饽饽,誰不想咬一口?
蟠兒這下流種子,天天隻會走馬遊街,賬冊算盤都沒摸過,如何支應得來?
你父親那時打他,我還護在頭裡,如今後悔也沒用了。”
寶钗知道母親素以哥哥為命根,這話說過多少回,過後仍舊寵溺縱容。
她心裡不信,口内隻管好言相勸,道:“媽媽不必擔憂,那位終究是嫔位,我們可有一位貴妃。再說還有蝌兄弟。”
薛姨媽嗔道:“你也糊塗起來!他若和我們一條心,夥計們還鬧什麼?
以前是他小,你父親餘威尚在,蟠兒才能坐穩家主的位置。以後他人大心大,又比你哥哥有本事,哪還有蟠兒的空兒?!”
寶钗哂笑道:“自古男尊女卑、兄令弟從,哥哥是承家長子,蝌兒再能幹又怎樣?”
薛姨媽低聲道:“我的兒,你還不知道呢。太爺在世時立下規矩:薛家子孫不論男女長幼,一概能者為上。
若是庶子當家,就要過到嫡母名下;若女兒當家,就要招贅丈夫,否則終身不嫁。”
寶钗一驚而起,拉住母親問道:“祖父為何如此?”
薛姨媽恨道:“還不是為了薛銳爺倆兒?又怕心偏得太顯,才故意做些相生兒掩飾。我不想你受委屈,也不會讓你做姑子,所以從沒提過。”
“那些鋪子田地确是你二叔要回來的,但這不是分内之事麼?怎能倚功仗勢對侄兒下手?!
此事他定早有謀算,不然幾輩子的老人兒,就肯信服個嫩秧子?”一行罵着,早又将帕子哭濕。
寶钗放心不下,便回明王夫人,隻說母親身上不好,自己要過去伺疾。
她原想催薛蝌快些家來,無奈薛姨媽怕兒子勞累,又恐他生氣上火,去信時隻說家中安好,要他慢行。寶钗情知勸不得,隻好暗地打探籌謀。
這日薛姨媽從外頭回來,見寶钗正在窗下看書,趕過來攬住笑道:“我的寶兒有福氣,就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了!
你姨媽才使人告訴:吳妃娘娘誕下小公主,聖上命加開恩科、廣赦天下,香菱的官司即可勾銷,你也能趕上八月的小選呢!”一邊說,一邊念佛不止。
寶钗呆呆地怔在那裡,隻覺心中喜、悲、酸、怨攪成一團,竟不知該哭該笑。
自思當年進京參選才人參贊,卻受哥哥牽連被除了名。再不甘心又如何?隻好裝作沒事人,不使别人笑話。
又想起那年偶聽見母親哥哥說話,提到自己的金鎖須得玉來配,方成婚姻雲雲。
事關終身,寶钗便暗記于心,處處留意,然遠近親友除寶玉外,竟無一人有此物。
再看寶玉相貌性格也算難得,漸漸地便生了份說不出口的心思。
那年寶玉挨打,薛蟠說了句“妹妹有意護着他”,真真戳中寶钗肺腑。她認不能認,駁又不好駁,羞惱交加直哭了好幾天,發誓再不信這勞什子胡說,也不理寶玉了。
然少女情思缥缈莫名,二人再見時,不知為何,寶钗竟臉紅心熱不能自已,從此對寶玉越發留神。
元宵宴上又因黛玉喂酒大發醋意,好險叫人瞧出端倪,過後用心咀嚼,也是羞一陣悔一陣又偷笑一陣。
寶钗還在癡想,忽聽母親叫她,低頭一瞧,不知何時眼淚已将書洇濕了大半。
薛姨媽道:“如今實說了罷,我曾想寶玉和你.....但他一味孩氣,怕不能掌家立業。
如今你有了好歸宿,不如順水推舟,将他與林丫頭說和說和,可不又讨了老太太喜歡?”
寶钗聽了,知道和寶玉再無可能,酸楚不舍頓斥心胸。無奈寶玉懵懂,讀書不如賈蘭,處事不抵薛蝌,若嫁給他,隻怕婆家娘家都要糟。
說到底,“金玉”之策不過退而求次罷了。如今大道在前,憑自己的相貌手段,還怕不遂青雲之志麼?
如此一想,進宮的心思竟比當初更熾幾分,因道:“媽媽說得是,單瞧前兒在紅香圃,他和蝌兒說的話就知道了。”
薛姨媽皺眉道:“說起蝌兒,枉我一直拿他當親生的待!”
寶钗便将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說給她:“…将馬三烈打了二十棍,貶作掃灑打雜的學缺,又親自向汪朝奉敬酒賠不是。隻是他私開鋪子,不知有何打算。”
薛姨媽笑道:“小泥鳅還能翻起大浪來?這幾天他同琴兒來請安,甚是奉承讨好。
罷了罷了,終究是薛家的根苗,還能怎樣?再說你進了宮,蟠兒還怕沒前途?且不必理會。”
寶钗也不答話,隻管坐着出神,半日方道:“二嬸娘可給兄弟相看人家了?”
薛姨媽順口答道:“她病着呢,又隔得遠,還不是要我們.....”
話未說完,猛地回過味兒來,猶疑問道:“難不成你想.....?”
寶钗眨眨眼,笑道:“媽媽先别問,隻依我的主意便是。”說着如此這般交待一番。
正商議間,忽聽有人敲窗棱,回說:“二爺過來了。”開門看時,原來是莺兒。
寶钗見她手裡拿着竹繃子,便知她一直在門口做針線,不由點頭一笑。
薛蝌疾步進來,向伯母姐姐作揖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