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道:“上回薔哥兒找太太求參,太太原已準了,後聽姐姐說破才又反悔。
姐姐實誠不願撒謊,可齡官無參續命,傷心投湖也是真。今兒還說這話,難怪你吃的藥都叫個‘冷香丸’!”
寶钗萬不料寶玉當衆奚落指摘她,又是羞又是惱,臉皮漲得通紅。
欲紛争兩句,又恐人看了笑話,有失身份。不說罷,黛玉就在眼前,豈不白白讓她得意?
故也轉了腔調,沉聲道:“《魯智深大鬧五台山》雖好,世人有幾個愛看?就連寶兄弟你,不也最讨厭這些熱鬧戲麼?
反而《紫钗》《玉簪》之流大行其道,‘那更玉軟香溫,情兒意兒,哪些兒不動人’,可都是好文章!
小孩子們性情未定,自小演習這些,難免将戲中虛幻誤作處世的大道理,長此以往,怎能不長歪?
且她們不擅女工不會針黹,又不會服侍人,比别的丫頭原差一截子。
你的丫頭多,芳官不往跟前湊也不少人使,所以覺察不到。不信問問邢妹妹,她屋裡的蘭官可頂用麼?”
岫煙見她又來攀搭自己,傾時騰起幾分惱意,道:“姐姐不知道,蘭官雖不會針線,做事卻是一把好手。她人老實,也不挑輕躲重的。”
寶钗聽她說“挑輕躲重”,分明是諷刺自己“避重就輕”,不提齡官斷參投水,隻說戲文移性,不由心中大怒。
待要怎麼樣,又想薛姨媽還在這裡,受托照看她們姐妹。若鬧起來,母親也受牽連。
但寶玉之氣可忍,岫煙之氣萬萬忍不得!正要說兩句給她點顔色,忽聽黛玉道:“誰說她們不會針線?藕官就會紮花,隻是做得不大好。”
探春李纨也道:“我們那個也說學裁紉,也不知真話,也不知一時興頭。”
寶钗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看似岔話打圓場,實則句句頂着自己來。心中說不出的酸楚惆怅,臉上卻還笑着,又混說些别的。
一時散了,岫煙回到穿壁台,因命蘭官:“你先下去罷,晚飯時再來。”
蘭官踟蹰半晌,道:“姑娘受了委屈,都是我的緣故。”說着便跪下。
岫煙笑拉她起來,道:“今天不過大家玩兒,何談委屈不委屈。”
蘭官道:“我們外頭都聽見了...我聽人說過:姑子難服伺,比婆婆還厲害。這樣一算,姑娘不有四個婆婆?”
晴雯也在屋裡,聽見這話笑彎了腰,道:“真真又是個篆兒,淨說小孩玩話,偏還有幾分歪理。”
又對岫煙道:“姑娘不把我當外人,我就托大說幾句:薛二太太不在京中,薛家諸事都由姨太太寶姑娘做主,姑娘勢單力薄,不可輕易開罪她們。
現在我們又繡這個,暗地裡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呢。甯可溫吞些,也别當出頭的橼子。
我是個爆碳脾氣,一點就着的。不過這些天冷眼瞧着,姑娘看似得了提攜,又搬了新家,其實是走在刀尖浪口上,反不如先時安穩了。”
岫煙聽說,斂去笑容,整衣向晴雯施了一禮。晴雯唬了一跳,忙側身避過不受。岫煙拉她道:“姐姐這話,不是真心為我的人說不出來。
如今的情形,趨炎附勢必被看輕,故作清高也惹人笑話,張牙舞爪更是小人得志。
俗語說,一動不如一靜,又說,樹欲靜而風不止。今天我若不吭氣,定然還有下回。
這回說到齡官,還不怎麼樣,下回說到太太,老太太身上,或者說到外頭去呢?都要牽着鼻子跟人走麼。
左右都是得罪人,不若一勞永逸說個明白,以後有事别拉扯我,拉扯了也沒用。”
晴雯将她上下一瞧,道:“還是姑娘看得深遠,倒是我想左了。”
岫煙忙道:“什麼深遠?不過求個安身立命罷了。這會子想想,确實莽撞了,以後還是避其鋒芒罷。”
忽然一聲門響,篆兒跑進來道:“姑娘,不好了!吳家小爺病逝了!張大叔在園門口候着,要接姑娘家去。”
岫煙一時轉不過彎子,忙問:“哪個吳家小爺?”篆兒跺腳道:“就是和我們三姑娘說親的那個!”
岫煙方明白過來,是三姑姑的未婚夫婿吳源。她聽蔣氏說過,祖父去世時三姐才九歲。彼時邢夫人已出閣,又過兩年二姐也嫁人了,邢德全小,邢忠還在南邊,竟無人替三姐謀劃。
後來有幾起說親的,俱不甚中意,無奈蹉跎至今。幸而開年時冰人上門,要為陵水街吳家小爺提親。
上回蔣氏生日,還說起吳公子極好,再過四五月滿了孝,就要迎三姐進門。怎地天降橫禍,好好地人就沒了!
岫煙不顧多想,忙命篆兒打點衣包,匆匆上了車。騾車一路急馳,不多時到了老宅門口,二姐迎出來,拭淚道:“你爹媽舅舅去吳家吊唁了,我正讓人熬些粥給三妹妹送去....”
岫煙急道:“三姑姑怎麼樣?”二姐搖頭道:“不好麼,你去瞧瞧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