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沈鹭機敏能幹,善交結,識眼色,乃賈政手下頭等得用之人。
其妹沈鴛又嫁與賈敷嗣子——代化之侄孫賈瑕為妻,可惜他夫妻天不假年,賈薔四五歲時便相繼辭世了。
又有沈家二舅名鹜者,入仕不成,城中開了間“玉骨堂”,專治跌打外傷。前回薛蟠摔傷腿,賈薔還送了幾帖膏藥的。
兩家有此淵源,那沈氏自不比傅秋芳,可作嗟笑之談,故而寶钗記在心上。彼時賈薔四處尋參,也曾求到薛蟠身上。薛蟠嘴松,曾當作笑話兒說與妹子。
那日王夫人提起,寶钗不知怎地,頭腦一熱就說了出來。
她原想着,王夫人最恨爺們兒流連娼伶,知道賈薔這樣,必惡其餘胥,對沈氏先厭三分。
可王夫人不與他參,以至齡官瘗玉埋香,實則出乎意外。
說起來,也是寶玉荒唐。需知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古來之道也。
何以到他的眼中,就隻見男濁女清,更有“未出嫁的女孩是無價之寶,嫁人後就成死珠”等荒誕無稽之談。
賈薔以婢作妻,原不符情理倫常。寶玉助他行逆,自己好心規勸,反被指責“冷心”,真是好大冤枉。
也隻有黛玉這樣不曾管家理事,不知守業艱辛者,才會和他同聲共氣。
好在寶玉是個記吃不記打的,隻開頭疏遠幾天,後面回轉過來,依舊大家親近。
寶钗兀自出神,忽聽薛蟠大笑道:“…我說薔小子好運,他若不跑去南廣,就能誤打誤撞買到那新紗?”
薛蝌道:“誰說不是呢?也是薔哥兒眼力好,别人見那番紗又透又硬,隻能糊窗,都不買。
唯有薔哥兒,别出心裁做成紗衣罩子,竟難得别緻有趣。”
寶钗忙問:“是哪國出産的?南廣可還多麼?”
薛蝌道:“就是南境海沿子上一個小國,名字叫做拂遙的。”
薛蟠想了半日,道:“是不是五六年前擾亂邊境,後派郡主和親的那個?我記得他們專産木雕陶器。”
薛蝌點頭道:“正是彼邦。我聽父親說,那裡獨有一種翠蠶,可吐青碧色絲。
此絲粗/硬且韌,織不出細密的綢錦,産量又少,故而無人在意。曆來海商打那裡過,隻碰見了順手收些來,我還是七八年前見過一回。
薔哥兒在裁雲坊做好成衣,托珍大奶奶獻進宮去,娘娘一穿,果然人人叫好。聽說聖上賜名,叫個雲天碧。”
寶钗聽說,隻沉默不語。
一時薛蝌告辭,寶钗道:“哥哥可想過,做那雲天碧的買賣?”
薛蟠扔掉瓜皮,雙手墊頭往被垛上一倒,道:“沒用!才聽蝌兒說,此項已交給周家了。”
寶钗驚道:“既是薔哥兒進獻的,怎麼反落到周家手裡?娘娘也隻看着麼?”
薛蟠戲笑道:“娘娘又做不得主,就做得,也是讓薔哥兒去辦。
你不知道,娘娘可誇贊他呢,說當年買的小戲子很好。哦,就是那個齡官,總宣她進宮唱戲的。”
寶钗更不自在,岔話道:“珍大嫂子對薔哥兒倒好,肯為他如此奔波。”
薛蟠笑道:“管他薔哥兒蓉哥兒,反正都不是她兒子。”忽地翻身爬起,低聲道:“我聽說,中秋過後就要開祠堂,将薔哥過繼到珍大哥名下。哼哼,這下私鹽要洗成官鹽了。”
寶钗哪有心思玩笑?自思叔父亡故以來,薛家每況愈下。
洋貨皮毛絲絨等厚利營項蠲的蠲,免的免,如今手中所剩的不過而而。
家中生意也隻靠南北數家當鋪、綢緞莊、藥行、并幾個貨雜鋪支撐。
外人看着自是富豪之家,然和十年前比較,已是日落西山了。
哥哥被母親寵壞,早已指望不上。薛蝌又不服壓制,私開店鋪,虎視眈眈,而今又跳出個程咬金賈薔來。
更可懼的是,岫煙雙繡已成,若此番真助元春複寵,無疑又給薛蝌添了籌碼。到時内外夾擊,或緻一敗塗地。
寶钗慮到此處,擡眼看看薛蟠,終勸道:“哥哥傷也好了,該去鋪子裡把貨攏攏,盤點盤點。
再有上下管事、老師傅并夥計們,也要預備中秋設席吃酒。肯幹的,刺頭兒的,該賞賞該罰罰,都要哥哥操心。”
薛蟠擺手道:“往年你說我便罷,今年有了蝌兒,這些雜事怎麼還叫我做?”
見寶钗欲言又止,忙接道:“我知道妹妹意思,是怕蝌兒做大,擠兌得我沒地方。
唉,什麼勞什子家主業主,隻要他能将薛家發揚光大,還少我們一口飯吃?
外頭的事妹妹且别操心,你隻繡好嫁妝,無論玉的瓷的,有好人家嫁去便是。”
寶钗兩眼蓄淚,心頭一片冰涼,哽咽丢下句“哥哥看着辦,我再不管了”,拔腿就往外走。
薛蟠兩句話氣哭了妹子,擡手輕扇自己一個嘴巴,喚香菱取過大衣服,出門往鋪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