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之事既定,岫煙也放下心來,反而迎春可有可無,也罷了。
此後除去晨昏定省,三人便窩在院中,或看書,或下棋,或作畫,或刺繡,真個将光陰閑抛。
隻是嫁期逾近,迎春惶恐逾深,有時頑得好好的,沒來由就滴下淚來。
邢三姐自吳源事後,每常忍悲含戚,被迎春眼淚一勾,複又唉聲歎氣起來。二人時常對述對泣,哪有半分新嫁娘的喜氣?
隻苦了岫煙,成天勸罷這個哄那個,勉力周轉玩笑。每每晚間回房,篆兒都要張臂比劃,說姑娘“比繡十幅這麼大的屏風還累”,要不就說“姑娘聒噪快趕上雲姑娘了”,岫煙又笑又氣又無奈,偏第二日還得如此。
閑言少叙,且說邢忠自女兒過了大定,便以“富豪之家老泰山”自居。在賈府衆人面前還收斂些兒,一到外頭就不管不顧了。
前些時鬥鹌鹑鬥得膩煩,被幾個閑漢引着,又玩起畫眉來。
這天照例在禽鳥店流連,賞玩那架掐絲琺琅福祿喜壽紋的鳥籠,店家見他天天來,又不買,便知不是這行裡的貨,因道:“這架鳥籠有人定下了,你要買,我們竹的木的都有,都是上好貨色。”
邢忠又羞又臊,賭氣喊:“既有人定下,怎麼還挂在這裡?分明是你狗眼看人低!你這就裝起來,送到南雀胡同邢老爺家,錢問榮國公府薛二爺要!”
那店家自然不肯,邢忠又偏要,一來二去兩人拉扯起來。
這會子街上人來人往,他們才吵幾句,店外就圍了好幾層人。邢忠見了,越發不讓。
正沒開交處,忽聽人喊:“老郝,且慢!那是我們敝親!”
大家回頭,隻見人後走出兩位年輕公子,前頭那個二十二三歲【注1】,身高體壯,耳厚面方;後面的略廋些,個頭無差,隻瞧着年小許多。
邢忠高叫:“賢婿,這勢利小人誣我沒錢,你來告訴他!”
薛蝌便對邢忠施禮,薛蟠咧嘴笑道:“老舅不知,這店子是我一個朋友的産業,郝管事也同我們頑得好。正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
邢忠先時叫得響,一則要充臉面,二來他頭次借薛家之名買東西,有心校驗一番,若成了,以後好依法行事。
這會正主兒來了,反不敢嚣張,遂将店主前襟扯平,拂了兩拂,笑道:“都是我的罪過,回頭請兄弟吃酒。”
那店主素知薛蟠惡名,也無意得罪他,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兩句話兒,就算揭過去了。
弟兄倆又請邢忠吃酒壓驚,邢忠因問他們做什麼來,薛蝌道:“和哥哥去鋪裡盤賬,路過這邊,不期碰見舅爺。”
隻因岫煙定親後,蔣氏曾問過女兒,和伯婆母及姑子們可相處得好。
岫煙先時都說好,後來時日久了,漸漸瞧出些端倪,便告訴母親道:“媽在薛姨媽寶姑娘面前,别總說蝌二爺好。”
蔣氏瞪眼道:“當着人家伯娘,還說不好不成?”
岫煙笑道:“場面話可以,細緻的不要說。薛大哥寶姐姐婚事還沒着落,姨媽正着急呢,你再猛誇女婿,豈不叫人難堪?”
蔣氏道:“也是。伯娘終不是親娘,自己兒女被侄兒侄女比下去了,多少要吃味的。她們沒對你說什麼罷?”
岫煙知道母親脾性,笑道:“媽别亂猜疑,這是沒有的事,再者我也不是軟柿子盡讓人捏——這話要不要也和爹說?”
蔣氏笑道:“你說我是‘辣子’,我瞧你才是個‘小辣子’。娘兒們間長長短短,不用告訴他,他那嘴,說了也沒用。”故而邢忠并不知曉薛家官司。
這裡邢忠三人進了酒樓,撿個齊楚閣兒坐下,推杯換盞吃了大半個時辰。
邢忠仗着酒蓋臉,拉住薛蝌道:“女婿,打你三姑的事兒上,就可知你是好的。聽張豐說,你還救過煙兒?我們一家都謝你。”
薛蝌見薛蟠在側,不便多言,隻道:“大家至親,何需言謝。”
邢忠還在唠叨,道:“我常和你丈母說,女婿智謀足,功夫好,又重情義,将來準有大出息。我老兩個沒兒子,以後都指望你哩。”
薛蝌搶上攙住道:“這不消多講。天也好早晚了,我送您老家去。”
邢忠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被他扶下樓。到了街上,見到架籠遛鳥的,又逗引上氣來。
抓住薛蝌道:“女婿,姓郝的踩我的頭,我不惱,隻恨他連薛家都不放在眼裡!我是替你咽不下這口氣!”
薛蟠也有五分醉,況他最是個天不怕地不怕,事不尋他他尋事的人,便摩拳擦掌道:“我與那鋪子東家相熟,不好尋他晦氣。
不如老舅另去一家,再有那有眼無珠的,保管把他牛黃狗寶掏出來!”說着,挽住邢忠就走。
薛蝌一手攔一個,叫道:“哥哥慢行,兄弟還有話說!”
轉頭對邢忠道:“大舅還請耐煩些兒,外頭人多事雜的,沖撞到哪裡,舅太太也煩惱。”
邢忠往常見薛蝌,都是文文靜靜書生模樣兒。這會被他攥住手臂,隻覺鐵桶箍住一般,下力撼了兩下,哪裡撼得動?
邢忠一激靈,酒就醒了大半,見薛蝌仍笑笑地,反倒發起憷來。忙捧頭笑道:“怪!怪!我這腦袋怎麼疼起來,賢侄留步,我要家去躺躺。”說着不等答話,搖搖擺擺地走了。
薛蟠見他走遠,忍不住嗤笑道:“這老兒,真是毛驢披虎皮,隻會叫不會吃。他才說三姑,是哪個三姑?”
薛蝌擺擺手兒,笑道:“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哥哥還瞧不出?他是拿話壓派我,讓我給他養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