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蔣氏問岫煙在家住幾天,又說:“晴丫頭盼你盼得脖子都長了,這孩子勤快,又識眼色,我們都喜歡。你回去問問,她若願意,就留下我們使喚。”
岫煙當着邢忠,不好細說長短,隻含糊答應着。一時到了南雀胡同,遠遠望見兩盞“邢”字燈籠下,有人候在那裡。
騾車停穩,張豐家的擺好腳凳,打簾子扶蔣氏母女下了車。
但聽一個清脆爽利的聲音道:“姑娘慢些,仔細腳下。”岫煙擡頭,就見晴雯俏生生站在面前。
岫煙拉住她手,借着燈火細細打量,隻見她一頭墨發松松挽個髻兒,零星點綴幾朵紅梅。上穿紅绫小襖,下系豆綠棉裙,出水芙蕖般亭亭玉立。
進了房,蔣氏笑道:“瞧你們兩個,一路不分開,罷,罷,這裡不留你們,進去說體己話兒罷。”大家聽說都笑了。岫煙晴雯方告了罪,回到卧房。
晴雯道:“姑娘回來,怎麼篆兒沒跟着?幾個月不見,還怪想她。”
岫煙笑道:“她如今可是大忙人,認了金媽媽作幹媽,天天跟她學廚藝呢。”
一面端詳晴雯時,見她正執着蠟筒剪燭花。燈光映照下,越顯得腮凝新荔,頸彎玉蛴。
晴雯見她盯着自己,笑着一扯襖子角,道:“姑娘可瞧這襖裙眼熟?太太見我沒衣服穿,就把姑娘舊衣服賞了我幾件。”
岫煙上下看一回,道:“短了一拃。”
晴雯忙翻袖口給她看,又道:“這裡和下擺都收了寬邊,放長兩寸,剛剛好。”
岫煙知道她出園時,寶玉差人送過衣物細軟的。這會子沒衣服穿,想是偷聽到吳貴家的要把她藥倒發賣,倉皇出逃的緣故。
因問:“我有一句話,姐姐聽了别多心。你來這一程子,以後有什麼打算?”
晴雯笑道:“我早想好了——我這身子,前靠姑娘體恤,後賴老爺太太慈悲,才能好好站在這裡。
若老爺太太,姑娘不嫌我粗苯,情願自賣自身,一輩子服侍主子們,以報前恩。”說着倒頭便拜。
岫煙伸手扶起,道:“這可兩下想一塊去了,媽媽才跟我說,要留下你呢。隻是我們小門薄戶的,恐怕委屈姐姐。”
晴雯道:“姑娘說這話,可是安心臊我?想必太太已和姑娘說過了,我是怎麼來的。
那時投去莊上,哥哥不說什麼,我那嫂子可是好相與的?屋裡屋外,田裡地下的活都讓我做,這還沒什麼,我投奔去的,原也該做。
可她嘴裡總是不幹不淨地…我們吵過架,也動過兩次手。哥哥先還勸和,後來鬧得多了,就不耐煩躲出去。
再不就要我花錢免災,可我咬死了,攢的銀子都被太太收去,一文也沒帶出來。
嫂子不甘心,鬧得更狠,我隻好每回送一件衣裳,換她幾天安靜。誰知她榨不出油水,就起了歹意,要把我賣去那腌臜地方。
一天趁哥哥不在,叫了牙子悄悄商議講價錢,被我偷聽到,跑了出來。
我小衣裡縫着兩角碎銀,原想雇車進城尋姑娘。誰知那趕車的不是好人,借口抄近路,想把我騙去他家。
幸而我半路發覺,拼死跳下車,往人多的地方跑。那人追上來,口口聲聲叫妹子,說我和爹媽賭氣才跑出來。
好在大庭廣衆下,他隻敢嘴裡叫得兇,衣角卻不曾碰我一下。
别人聽這樣說,都一邊看熱鬧不管。我正急得碰牆,恰看見張大叔駕車經過,就趁那人不注意,撲過去大喊救命。
大叔還記得我,忙攔住那人,太太在車裡問清原委,也出來罵他,還要大家一起報官。那畜牲怕了,才又說認錯人,灰溜溜跑了。”
岫煙聽蔣氏說過兩句,可蔣氏語焉不詳,哪知内情這樣驚心動魄地?拍着胸脯道:“可吓死我了,那個趕車的說不得是個慣犯,才一套一套都有準備。”
晴雯道:“誰說不是。我的小命是太太救下的,服侍主子報恩,還想什麼委屈不委屈,可還是個人麼?”
岫煙見她言辭懇切,心下就準了七八分,且蔣氏原就少人使,以前還說讓蘭官過來的。
如今晴雯在這裡,蔣氏多個人手,她也有了落腳之地。再過幾年,尋個可靠人家把她聘嫁了,也算有始有終。
想着便答應下來,又一同去尋蔣氏。蔣氏大喜,當即請過保人,代筆,又取過晴雯的放奴文書來。保人驗證無誤,代筆拟訂文契,各自畫押。
蔣氏依約拿出十兩銀子,晴雯堅辭不受,道:“我服侍太太,是為報恩,這銀子隻當我孝敬主子的。兩位大叔可為人證。”
蔣氏道:“每月七百月錢,怕連怡紅院三等丫頭都不如,賣身銀再不給你,忒也刻薄了。”
晴雯正色道:“我五歲和哥哥一同賣進賴家,十歲時,賴嬷嬷帶我進府請安,見老太太喜歡,便把我送給她。不上一二年,又到寶玉身邊服侍。[注1]
我長這麼大,還沒開口叫過‘娘’,如今認了張媽媽,有個可叫‘娘’的人,是我幾世修來的福,如何是‘薄’呢?”
一句話,蔣氏和張豐家的都濕了眼,保人代筆也道:“我們在行裡幾十年,這樣義主忠婢還是頭一遭見。”
岫煙拿放奴文書時,已将晴雯的體己一同取來了,知道她不缺這幾兩銀子,不如先依她,全了這份真心。
左右自己打絡子,已攢下三十來吊錢,以後當做打賞,慢慢發還便是。遂笑道:“她既有這個心,媽就成全了罷。”蔣氏聽說,也便依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