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攙着母親登上山中盤道,這裡僻靜,四周又藏不住人,可以大膽說話兒,故道:“開頭出去隻是小住,可以随時進來;這會子出去怕就再回不來。”
薛姨媽忽而想起什麼,道:“可是那起子小人欺負你來?再不就說了什麼歪話,你生氣,才把鑰匙還她?”說着掏帕子拭淚。
寶钗安慰道:“媽媽快别多心。那鑰匙去年搬出去時,我就還給大嫂子了,後來再進園,姨媽又給了我。
此是小節原也無礙,隻我想如今哥哥惹了事,若他們又翻家倒戶地,不是給自己添嫌疑麼?”
薛姨媽不悅道:“有這門,你時常回來才容易。若鎖了,繞老大圈子不說,還要叫那邊守門婆子費事,次數一多,她們豈有不尖酸的?”
寶钗笑道:“正是這樣才好,如今園裡圍得水桶一般,隻通杏雨閣這扇角門無人看守。
真有個什麼,人不說自己家風不嚴,反要疑我們私通疏漏。還不如還給他們,圖個清淨。
你看蝌兒的小厮,甯可跑遠路賄賂大門上婆子,也從不打這邊走。”
薛姨媽聽說,早将鑰匙一事丢開,煩躁道:“這孩子可惡!蟠兒正當用人之際,偏他外頭浪去。前兒我叫了張德輝來,隔窗子說了半日,他也不肯派人南下,喚蝌兒回來。”
寶钗道:“張德輝隻在當鋪攬總,又不是我們家奴,和他說自然無用——此事還得家下人去做。”
薛姨媽道:“我何嘗不知這個理兒?隻是無處抓尋....你哥哥說是暫且無礙,可多拖一天,他就多吃一天苦頭。我一想起這個,心就絞絞地疼.....”
寶钗忙她擦淚,勸道:“媽還記得白松明麼?就是和哥哥出去,叫山匪砍死的那個。我已派人和他兒子說了,又許下五百兩銀子,托他尋蝌兒回來。”
薛姨媽兀自抽噎,半晌方道:“白小子雖忠心,但沒見過世面,隻怕支應不來。”
寶钗笑道:“媽媽慮得是,所以我讓馬三烈陪他一起,那可是随二叔下過洋的人。”
薛姨媽偏頭想了一回,失聲道:“這不是當初誣賴你哥哥,說他霸占家産的人麼?怎麼敢叫他去?”
寶钗道:“他雖不服哥哥,卻不見得不想找到蝌兒。”說着對薛姨媽耳語一番,笑道:“......說不得他比我們還急。”
薛姨媽見她成竹在胸的模樣兒,略略放心一二,又聽說道:“那幾個父親的老人兒,仍命他們看好買賣。張德輝這樣的,不但不能讓他南下,還要留住人主持大局。”
薛姨媽複驚慌道:“那我命他出去豈非不妥?早知如此,就說得好聽些,也免得罪人家....”
寶钗歎氣道:“媽就算有幾句逼迫之語,也是擔心兒子的緣故,想來他會體諒。”
薛姨媽破涕為笑道:“那便好。我就是個沒頭小蟲兒,見天隻會亂撞,要論智謀還得算你。”母女一邊說,一邊相扶着下了山。
過了朱欄闆橋,蘅蕪苑大門已遙遙在望。薛姨媽哭多了,隻覺面上蟄得疼,便加快兩步,要進去先洗個臉。
正要進大門,忽聽裡頭一聲尖嚎,繼而叫罵一片。薛姨媽二人相視駭然,三兩步趕進去時,隻見玲珑大山石後奔出一人,低着頭隻往外沖。
眼看就要相撞,石後又繞出一人,搶上來死死拉住前頭那個。寶钗回過神來,喝道:“大天白日,你們可是作死?!”
莺兒原不管不顧往前亂闖,聽見寶钗聲音,登時癱軟在地,大哭道:“姑娘,我是活不成了,隻恨連累主子叫人踩下頭去。”
文杏一邊死拽着莺兒,也流淚道:“才剛馬婆子聯同外頭兩個老東西把我們好一頓罵。莺兒姐姐氣不過,理論兩句,就被揪着頭發打....”
說着,裡頭鬧鬧嚷嚷又跑來幾個人。定睛一看,正是管事的馬婆子,值夜的秦婆子栾婆子,再有怡紅院的何婆子,園内管花草的錢婆子。
幾人見了薛姨媽和寶钗,草草矮了矮身,道:“姨太太和姑娘别聽這小蹄子攀咬,也别信她惡人先告狀。”
莺兒氣得直瞪眼,罵道:“你們五六個欺負我們兩個,還怪我惡人先告狀?!春杏是賈府丫頭,她做下爛事與我們何幹?”
原來當初姐妹進園時,寶钗因回禀說:“開頭定好的,我們在姨娘這裡,一概吃穿費用自出,方敢長久下去。
如今再添兩個嬷嬷,四個丫頭,再那些打掃收拾的,一則我家都有,二來虛耗使費,竟一概免了才是。”
其時鳳姐也在王夫人屋裡,聞言笑道:“使不得,先不說掃庭院除雜塵,就是守門看戶,也至少需得兩人。
再有素日來客,堂客女眷們都愛進園賞玩。萬一走到姑娘屋子裡,見别處都十幾号人伺候,獨蘅蕪苑人沒有人,燈沒有燈的,瞧着也不像。
果然丢了醜,老太太要怪我的,妹妹隻當幫我的忙,竟少省些事罷!”
王夫人寶钗都笑起來,寶钗道:“人都說你能幹,誰知連這也難周全。”
王夫人道:“終是寶丫頭好心,需不辜負她,蘅蕪苑就人手減半,定一個總管嬷嬷,兩個看門婆子并兩個粗使丫頭罷。”
消息一出,除怡紅院潇湘館外,許多都争相要去。且都說:“那裡人少,活又輕,薛姑娘為人大方,好說話兒,不必争得烏眼雞似的。”
衆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終叫馬婆子仗着和林之孝家的有親,搶了管事嬷嬷的好位置,再有蔔、李二婆子看門,春桃春杏兩個丫頭粗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