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钗早在她說“夏三與牢頭相熟”時,便知有此結果,淡淡道:“牙子多的是,明兒尋一個就好。”
金桂見兩件事都順了己意,便也見好就收,笑道:“太太還沒擺午飯罷?大天長日的,我就不虛留了。”
薛姨媽被她鬧得頭疼欲裂,聽此言如得赦令,忙丢下幾句場面話,拉了寶钗就走。
二人來到後院,同貴趕來接住,道:“可算回來了,飯菜熱了四五熱,再不吃,味兒可走光了。”
說時大家進房,黑漆展腿桌兒上果已安下碗箸,又有筍煨火肉、香椿拌面筋、生芹炒雞絲三樣菜,并一大碗火腿豆腐湯。
寶钗傍桌坐下,隻覺胸口發悶,欲要吃口湯壓壓。誰知沒喝兩口,一股洶湧酸氣沖鼻而上,掌不住“哇” 地一聲,全噴在莺兒裙上。
諸人吓了一跳,都圍上來拍背喂水,合力将她扶到床上。
寶钗伏枕猛喘半日,方覺胸口略松快些,強笑道:“媽媽莫怕,不過老症候罷了。”
薛姨媽正挽袖替女兒擦汗,見她钗亸環垂,汗濕面紅的模樣,如何不疼?熬不住大哭出聲:“我的兒,你千萬忍耐些,你若再有個好歹,我可活不成了。”莺兒同貴同喜也都紅了眼圈,還都婉勸安慰。
開方吃藥畢,已近晚飯時分,寶钗喝了半碗白粥,覺得身上略好些。便遣開衆人,和薛姨媽細論家務。
因道:“今日之事,金桂定是謀劃好的,就是一條心要取秋菱性命。
事到如今,對錯也說不得了。隻好尋個妥當的牙子,讓秋菱去别家做丫頭,或者做侍妾,起碼保住小命。
薛姨媽落淚不止,道:“秋菱在蟠兒房中幾年,沒有不妥帖的,真可惜個好丫頭。”
寶钗強撐着坐起身,勸道:“她雖好,無奈出身太低,做不了主子奶奶。媽也别傷心,這都是她的命。”
薛姨媽歎息一回,強打精神道:“既然要賣,還是從這裡出去好,萬一她在園裡哭鬧,反不好處置。”
寶钗道:“媽媽慮的極是,我也這樣想呢。”說着叫過文杏,吩咐道:“你去叫秋菱來,就說這裡請了大夫,要給她治傷。”文杏應喏而去。
剩下母女們仍說體己,薛姨媽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等好了再說不遲。”
寶钗搖頭道:“家裡再經不起變故,早早把她賣了,安撫好那位是真。”
薛姨媽眼裡噴火,罵道:“千刀萬剮的死淫/婦,爛粉頭!要不是為她兩個臭錢,何至受此羞辱!”洩憤兩句,又怕寶钗生煩,隻得掩住。
她今日去蘅蕪苑原為雨村之事,兩場鑼鼓戲唱下來,此念非但不滅,反如烈油澆薪,愈燒愈旺。
擡頭看看寶钗,烏鴉鴉雲鬓襯出清淩淩銀盤俏臉,上勾着黢黑兩彎細眉,靈秀一雙杏眼。莫說賈府三春,就是元妃亦勝其不多矣。
薛姨媽暗喜一句“此生有靠”,主意更拿定三分。
寶钗見母親盯着自己,面上神色變幻,還當她為薛蟠擔心,哪會想“賈雨村”三字?!怎奈一詞一句鑽入耳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讓她給賈化做填房。
薛姨媽未開口時,實覺難以啟齒。等話頭一起,便又順理成章,越講越得理兒。
因道:“......那會兒為大老爺納鴛鴦,老太太借機罵了你姨媽一頓,其實是指桑罵槐,當面打我們臉哩。
你姨媽還罷,到底做媳婦的免不了受婆母搓磨。可憐你媽,奔五十的人了,還要把臉湊去叫人家打。過後散了,老太太又使人來喚,說要抹骨牌,我是一句不敢推,颠颠兒跑去逗樂!
那個村婦劉姥姥,你還拿人家打趣!豈知你媽才是豁出老臉,忍羞打秋風的女蔑片呢——我這番苦心,都是為了誰!”
寶钗卷着被角兒隻不吭氣,薛姨媽便将王夫人之言添添減減,告訴道:“我這番話,也不全為你哥哥。
那賈大人雖略長幾歲,卻生得朗眉星目,儀表堂堂,見過的人沒有不贊好的。
嫁給三品大員,一過去就能封诰命。掰指頭數數,滿王家賈家幾人有這造化?傻孩子,你把她們都比下去咧!
更妙的是他前兩個老婆——發妻是小官之女,第二個幹脆小妾扶正,雨村想也瞧不上她,不然認親十來年,怎麼他夫人從未來過?
你就不一樣,論家世錢财容貌本事,哪個不是上上等兒?前程怕還在你姨媽之上呢,到時誰敢小看我們?”
如此牽牽連連說了一車,寶钗仍不開口。薛姨媽不知她什麼意思,又不敢催,又不好問,又放不下臉哭求,急得熱鍋上蚰蜒一般。
此刻寶钗滿心都是那個噩夢:黛玉封妃,寶玉另娶,薛蝌霸産,自己攀嫁“老醜官高”的賈雨村。
夢中心灰志冷,夢醒又趕上哥哥傷腿破财,彼時種種,每憶起仍覺不寒而栗。如今一夢成谶,莫非真是天意?
正在神馳意蕩之際,就聽“笃,笃”幾聲扣門響,文杏外頭道:“回太太,姑娘,菱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