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隻打趣一句,也不理論。扭頭拿過繃子,看上頭繡了小半的稿兒,道:“這一葉觀音畫得好,繡得也好,可是要賣的?”
岫煙搖頭道:“我想老太太年紀大了,又信佛,一葉觀音專佑吉祥平安,她供奉再好不過。等這個繡好了,我就搬回家去,可好?”
蔣氏皺眉道:“你這裡住膩煩了,家去自然好。可那欺負你的人,定要打回去再走。”
岫煙伏在蔣氏肩頭,笑道:“媽願意我出去?這一走,可就不能回來。”
蔣氏道:“你進來兩年,我算瞧明白了。人說‘候門深似海’,我看‘候門會吃人’,還是咱們小門小戶日子爽利——就是你那個鑽進錢眼裡的爹,怕有歪話說。”
岫煙道:“到時再說罷,如今還慮不到那裡。”母女兩個消消閑閑,拉了程子家常,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岫煙去看秋菱。秋菱此前百受折磨,多悲少眠,已釀成幹血之症。岫煙見她仍昏昏沉沉地,忙親去稻香村求了李纨,請醫延治,毋須再贅。
且說寶钗見金桂不再鬧,方才略略放心。在杏雨閣用過午飯,不顧薛姨媽挽留,仍帶莺兒回到蘅蕪苑。
才進院門,就見春桃抱人高的掃帚,在那裡掃藤葉。馬婆子籠着兩隻手,叫罵不絕。
寶钗分明看見,卻像沒看見一般,徑往山石邊偏了兩步,繞過她們進房。
身後罵聲滞了一息,瞬而愈加尖利,道:“囚囊的小娼/婦,不知羞的粉頭子!給你兩分臉面,就得意望了形,在這裡裝小姐!還是你見春杏會男人,也□□/癢了,想個棍兒來肏它?”
寶钗聽在耳中,好似字字都懂,又似一字不懂。進房倒在床上,閉目不言。
莺兒氣極,沖到廊下喝道:“你沒見姑娘在房裡?還不幹不淨地胡吣!倘或哪位主子經過,聽見你就死了!”
馬婆子原就指桑罵槐,冷笑道:“罷喲,我的姑娘。你當我是新來的,不知曉行情?
小姐們頭一個愛去潇湘館,再不大奶奶三姑娘四姑娘家。咱們院?請都請不來人,誰還打這裡過呢!”
莺兒還欲再說,聽得寶钗喚她,隻好狠瞪馬婆子一眼,翻身進房。
寶钗默了會子,吩咐道:“你再去杏雨閣一趟,告訴媽媽,早起那件事還請問問姨媽,盡快辦了罷。”莺兒含淚去了。
寶钗見她出去,依舊合衣躺下。過了片刻,窗外飄飄遠遠,似又傳來罵音。
寶钗冷笑一聲,轉身不理。
那人卻越發放肆,粗着嗓子道:“囚囊的小娼/婦,不知羞的粉頭子!你見春杏會男人,也□□/癢了,想個棍兒來肏它?”
寶钗心煩不已,拉被蒙在頭上,誰知那婆子不依不饒,竟漸漸往這邊靠來。
寶钗擡頭喚莺兒道:“馬婆子還在外頭,快些趕她走。”
叫了兩聲,文杏進來道:“莺兒姐姐不在。姑娘敢是聽錯了?院中并沒有人。”
寶钗啐道:“我聽得真真兒的,怎會有錯?就算不是馬婆子,也有别人。”
文杏見她動氣,忙道:“姑娘别急,等我再去瞧瞧。”寶钗點點頭,複又卧下。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又有了動靜。聽時,仍是那人在罵,颠颠倒倒,就隻開頭兩句。
寶钗聽着聽着,心頭一陣輕癢,如中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
那癢好似活物,一鑽一拱地漫向四肢百骸。所及之處,無不麻麻酥酥,如墜雲端。
正不可開交間,猝忽天邊打個炸雷,有人叫道:“姑娘,各處都找過,沒人。”
寶钗吃這一吓,猛地睜眼。文杏見她兩頰紅彤彤地,擁被輕喘,忙道:“姑娘稍待,等我去杏雨閣挖藥。”
話音剛落,就聽窗外道:“不必,你去煎黃柏湯,我來拿藥。”文杏見莺兒回來,依言自去。
莺兒三兩步進房,打開牆角人高的镂花立櫃,隻見裡頭大瓦甕中,植着株半人高矮的牡丹。
莺兒取過小鋤,從花下挖出拳大一個瓷罐,倒出龍眼大小一顆丸藥,複又埋好。
一邊道:“太太說知道了,會催着二太太。”寶钗颔首,問道:“這藥還剩多少?”
莺兒捏指算了算,道:“加上埋在杏雨閣杏樹下的,通共十五六丸。”
寶钗道:“如今不比往日,誰有閑人閑錢配藥,還得省着吃。我還不覺很厲害,先服半顆便好。”莺兒隻得答應。
見寶钗愁上眉間,有心說笑哄她,因道:“我們院裡都是藤蘿,沒有花樹,不然埋在這裡,要吃也便宜。
這藥也奇,非得埋在花下方能久存。藥隻分君臣,不分男女,若不然,它定是個‘男’藥了。”
寶钗心頭劇跳,斥道:“打嘴!冷香丸以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四種花蕊入藥,最是清潔純靜,哪裡就比男人?!”
莺兒被她突突一罵,眼睛就潮了,忙低頭應了幾個“是”,退出房去。
寶钗獨坐沉思,道:“我莫不得了失心瘋,怎麼青天白日的夢見那些?”
停一時,想起當年偷讀的《元人百種》,那些晦澀迷蒙之語,竟通透明妍起來。那些字似墨入水,有的幻做仙女,有的化為夜叉,至于天魔精怪,無所不有,不行不為。
寶钗五内焚灼,銀牙咬住舌尖,攥拳道:“這口氣決不能松!若走火入魔,堕入‘淫’道,就萬劫不複了。”
定了半日,慢慢燥平,莺兒端過湯水,伺候吃藥。就聽文杏回道:“大奶奶明日起社,要請姑娘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