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見襲人不去,一笑作罷。
寶钗道:“即留下,便沒有空坐的理兒。潇湘妃子,就命她們看香報時,如何?”
黛玉笑道:“報不報的,你不問社長,問我做什麼?”
寶钗指她道:“這裡除了你,哪有第二個社長?”
黛玉攤手道:“我早退位讓賢,如今掌壇的還是稻香老農。”
探春一旁聽見,笑道:“就是秋爽齋那社的事,寶姐姐告假沒來,所以不知道。”
寶钗聞說,着實不自在起來。想一想,确有一回侍書來,那時金桂正鬧天宮,自己實無閑心,便借故推了。這會兒提起,不是正自揭家醜麼?
因含糊道:“是麼?我也糊塗了,記不真。”
寶琴道:“再不哄姐姐,我還說呢,她們是‘社長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李纨擊掌道:“妙極!妙極!三丫頭是樹樁上的鳥兒——遲早要飛。明年她作詩,不知贊北雪還是誦南國,不如....”
衆人都笑着看探春——前些時有來給她提親的,探春臉紅到耳跟,大家同聲道:“不如怎樣?”
李纨拌着黛玉,道:“不如我們這對家雀兒,飛也飛不走,隻好銜旗子唱戲罷。”
衆人樂得前仰後合,都道:“稻香老農诙諧得好,比方得也恰。”
黛玉原打趣探春,再不料趣到自己,又見探春立在寶琴身後,二人一齊刮臉羞她,忍不住啐道:“一個個貧嘴爛舌,還說诙諧,都是大嫂子鬧的,我隻怪你。”
衆人大樂道:“哈哈,抓住一個錯令的。社裡不稱别号可是大過,該罰,該罰!”
李纨道:“陽春二月好光景,今兒以園中景緻為題,每人做散曲一首,你們愛哪處寫哪處,獨潇湘妃子命題,如何?”
大家俱拍手道:“這罰得雅緻又新鮮,稻香老農,你可‘胸有成題’了?”
李纨沉吟片刻,道:“就寫沁芳閘罷。”黛玉心念一動,點頭道:“領罰。”
須臾香盡筆收,一一謄錄。
先看寶琴的《落梅風》:缤紛落,漾薜蘿。武陵人、可疑山錯。問斯流、莫桃源蜒過?笑不答、且歌天闊。
衆人道:“不用說這是蓼汀花溆,倒也堪比桃源。”
下個是探春,岫煙悄問她:“《潘妃曲》聽着怪生的,哪部戲裡有?”
探春還未答言,寶钗先聽見了,忙道:“妹妹連它也不知道?就是南曲中叫做《步步嬌》的。
其中商孟卿‘一點青燈人千裡。錦字憑誰寄?雁來稀,花落東君也憔悴。投至望君回,滴盡多少關山淚’一首,最為意切。 ”
黛玉笑道:“百年前的東西,薛先生提它做甚,且評眼前這支罷。”一邊念道:“翠岫春煙收還放,熏草折腰蕩。寄紙鸢,碧落淹留恨線長。到南疆,遙把爺娘望。”
李纨喜道:“她不渲紙鸢高飛之樂,反寫難舍爹娘‘恨線長’,退步翻身,頗似白樂天的‘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碳賤願天寒’,真正兒不落俗窠。至于景色.....可是大主山?”
衆人讀罷,亦皆感歎。
再看黛玉的《春閨怨》,是:雨落新紅沾泥又,玉消魂斷歎誰收,咽逐流水黃昏後。升月鈎,獨上朱樓,香冢葬花愁。
探春道:“不愧潇湘妃子,一派清婉聲氣,隻未免太悲個。”
寶钗道:“這名兒底子就是悲的,憑她怎麼寫都逃不過個‘怨’ 字兒。”
說時,李纨已将寶钗之稿念了兩回,指點道:“ ‘骨清粉淺,直風送我,高蕩雲志’ 一句,以骨喻石,以粉代花,詠盡蘅蕪精華,且借景揚志,氣魄十足。隻是與《人月圓》不相稱,不大扣題。 ”
寶钗因想到雨村,意蘊筆端,難免帶出幾分,忙道:“我這首原不好,且放着,先賞倚篁子大作罷。”
李纨聞言,念道:“清梅倦柳懶争俏,倚短橋身照。芽魚躍跳悄,豆蚬開合抱。微芳也争曦露早。”
黛玉先道:“‘芽魚’ ,‘豆蚬’ 貼切得很,我昨兒從蜂腰橋過,裡頭苗魚兒才指把長,溪邊淺水處,河蚬真像撒豆般。”
寶琴接口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正是倚篁子寫照。”
岫煙笑道:“這首詞句太平,不成調兒。”
黛玉道:“立意當先,遣詞造句為次。隻管愛那精細辭藻,寫不出好詩詞來。”衆人聽說,都點頭稱是。
李纨笑道:“我們說得熱鬧,别把怡紅公子忘了。”說着叫襲人:“這就開卷罷。”
襲人忙袖中取出紙稿,送了上來。探春笑道:“怡紅公子慣愛雜學旁收,選個牌名兒也古怪,叫什麼《拔不斷》。”
大家都道:“不然就不是他哩。”一邊看寫着:葦初平,瘦葭生。蜂蝶難慕香無定,唯有春潮送浪輕。雪飛隻待秋風凜,水中影娉。
李纨道:“這是蘆葦蕩小畫,‘唯有春潮送浪輕’,把葦叢起伏之态形容盡興,說不得,一個探花是穩的。”
襲人聽她們誇贊寶玉,趕上前賠笑道:“二爺說,每回起社都是他壓尾,那年在潇湘館,秋菱都比過他去。
昨兒下學回來,飯也不吃,功課也不做,先緊着把詩做好。睡到半夜三更,忽鬧着點燈研墨,還把先一張撕了,說要重寫。
我好勸歹勸,終歸塗塗改改鬧足兩刻鐘。今兒奶奶姑娘們都誇,總算不枉他辛苦這遭兒....”
言未畢,探春歎道:“偏在這上頭争強,趕明兒寫時文【注1】,有這個狠勁兒才好。”
見寶钗笑着搖頭,奇道:“蘅蕪君常勸他讀書學經濟,怎麼今兒反不贊同?”
寶钗銳笑一聲,道:“不是不贊同。隻我想着,他是個随性之人,或者談得高興,一時說溜了口,未必就是好強。”
又對襲人道:“那個富貴閑人,想起什麼來,說一聲,哪管你三更四更。得虧你耐煩,樣樣周全他。”
襲人心窩一酸,險些落下淚來。自那日被賈母申饬,王夫人便再不喚她去上房,求見時,也都借口不見。
一回,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來傳話。襲人才問兩句王夫人安,那丫頭當着滿院人大咧咧道:“太太吩咐了,姐姐隻管打點二爺學裡的衣服吃食,并屋裡燭火燈蠟。傳東西回話有其他姐姐呢。”
至今三四天,除幾個年幼不知事的小女孩子,丫頭們不是奉承麝月,就是鑽秋紋碧痕的熱竈坑,就連绮霞也收了幾個小跑腿兒。
襲人也曾嘔着寶玉玩耍,不經意道:“....麝月的老子娘一心要她出去,說不準幾時上來求恩典。你看中誰,到時提上來補她。”
寶玉談講女兒,正值興濃處,聞言抱怨道:“好好地幹淨女孩兒,做什麼嫁漢子沾染臭氣?不如長長久久在這裡,大家生一處生,死一處死。她老子娘若開口時,回絕便罷。”
這席話半癡半瘋,卻澆得襲人心驚膽寒,莫非他兩個也偷試過,故而不舍?
思來想去,隻得使個“纏”字訣兒。從此隻要寶玉在家,襲人一刻不離左右,晚間上夜,也獨自睡在暖閣外的床上,“不給蹄子們一點漏縫兒”。
昨兒晚間小鵲來報信,說賈政要問寶玉的書,唬地寶玉跳三跳四,飯也沒好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