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伸手欲接,王夫人又道:“你這樣叮兒當兒的,跌了匣子算誰的?襲人,你送她一程。”
襲人忙答應着,挽好包袱,平兒複端了盤子,二人出門。
出了後廊,襲人見四下無人,問道:“這個月月錢又發晚了,敢是你主子又放賬呢。”
平兒道:“放賬是沒有了。上月鋪子抽成還沒送上來,所以晚兩天。”說着對襲人上下一瞅,道:“你還少錢使?你若少時,我們就不活了。”
襲人聽說,耳根發起燙來,道:“小蹄子胡說!我是擔心二奶奶,可别事情敗露,說出去不好聽。”
平兒道:“你還不知道她?又好強又不服輸,這二年光填虧空,賠進多少嫁妝去。
老祖宗是壽星翁,不理凡間事,太太呢,又是隻會念經的菩薩。要不是她嘔心瀝肝地苦撐,成什麼樣子。”
襲人順口道:“也是!她能幹,太太才放心扶持她。”
平兒笑笑,又道:“還又個笑話兒:去年老太太生日時,門上兩個婆子對珍大奶奶不尊敬,我們奶奶綁了人,要過後送她處置。不知哪個黑心肝的,就挑唆婆子的親戚向大太太讨情兒。
大太太心急,當衆和我們奶奶說了,誰知珍大奶奶并不知此事,我們奶奶正摸不着頭腦,二太太也來說項,還說别為此壞了老太太生日。
你瞧,明明是知禮數和睦妯娌的好事,生生弄成惡主戕奴,哪裡敲登聞鼓去?!”
襲人聽完,頭低得快埋進脖子裡,那回尤氏受了氣,可不就在怡紅院牢騷了兩句?
記得寶琴、湘雲并兩個地藏庵的姑子也在,她們一通好歹,已把尤氏勸住了。是自己看不過眼,才叫一個丫頭去門外找人。
襲人回憶再三——她原本随意為之,又隔了這許久,實實想不起那丫頭是誰。
再看平兒,仍舊笑語晏晏地,一絲異樣也無。襲人這才放心,直送她到鳳姐院門口,方轉來向王夫人一一回明。
王夫人問起寶玉:“他出園這程子,可還住得慣?”
襲人道:“慣是慣,就是惦記那株海棠。”
王夫人搖頭失笑,道:“孩子話!鵲栖堂雖不比榮禧堂,也是中路上正經大院落,點綴蕉棠反不配。”
襲人道:“怡紅院的‘女兒棠’,聽說老爺們都贊呢。不但二爺,林姑娘三姑娘她們也愛得什麼似的。二爺說,要不是鵲栖堂院子小,必要移栽過去。”
王夫人冷笑一聲,又問:“前後二十來間房,還不夠他住?”
襲人悄道:“我們現在人少,自然夠的。等紫鵑幾個一來,就難說了。雪雁春纖還罷,紫鵑總要獨個兒屋子。”
王夫人便不言語,沉默片時,忽道:“麝月是我屋裡出去的,那丫頭倒老實,不裝歪。她跟你學幾年,也該出師了,以後那屋裡,都靠你兩個呢。”
襲人聞言,驚出一身冷汗。她原以為王夫人假作疏遠,實則仍看重自己的。譬如才剛和平兒那番話,若把她當外人,也不當面說了。
寶玉姨娘統共兩人,自己占一個,另一個與其成全紫鵑,倒不如便宜麝月。紫鵑容貌靈巧都在麝月之上,對黛玉既忠心,又得寶玉喜歡,屆時她們主仆橫行,自己豈有立足之地?
且觀王夫人言行,也像不大中意黛玉,既如此,不如投其所“惡”,借機絆倒紫鵑,以絕後患。
誰知王夫人不但不理,還認真要提拔麝月。襲人強笑着答個“是”,心中慌亂不已,忙岔話道:“我瞧才剛衣服首飾,已經好得不得了,怎麼聽太太意思,還有更好的,真不知‘更’在哪裡。”
王夫人曬道:“還不是鳳哥兒愛搗鬼,不知何處尋來。”
襲人道:“要不說二奶奶好人緣兒,還記得那年她過生日,從老太太到我們丫頭,都湊份子子給她辦壽席。”
王夫人聽她誇鳳姐兒,倒勾起另一樁舊事,道:“提到這個,我還想起來,那年鳳丫頭做生日,不知怎麼好好的要攆周旺,聽說周瑞家的在門外頭都磕破了,還救不了兒子。
最後賴嬷嬷再三賠好話兒,鳳丫頭才松口。饒這樣,還把周旺打個半死,不許兩府裡再用他。”
襲人心道:“周瑞兩口兒眼毒心細,他們兒子怎會是糊塗蟲?難保不是太太授意,故意給二奶奶難堪。”
因賠笑道:“二奶奶年輕,難免偶時分寸,所以還要太太做定海神針。”
王夫人潮了眼圈,探身握住襲人的手,道:“好孩子,還是你見得真。那些說我躲懶圖受用的,哪裡瞧得見這背後的辛苦。
上回已将寶玉交給你,這回除了他,還有他媳婦,也托你小心服侍,方全了我的心。”
襲人忙跪下道:“我是太太的人,太太的吩咐再無二話。”
王夫人拭淚道:“我後半生系于寶玉一人,隻要他妥妥當當地,我就安穩了。林丫頭那孩子,别的不說,對下人最是寬厚,丫頭們也願意親近她。
去年紫鵑原要放出去,是她舍不得她姑娘,特求了老祖宗,要多留兩年。老祖宗還要我冷眼瞅着,給她相看個好女婿。”
襲人尚未答言,彩雲門外回道:“二爺回來了,在老太太屋裡,請太太過去。”一邊進來服侍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