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京城在望,薛蝌遣馬、白家去報信,自己帶着碧海并吆騾馬的朱六随後慢行。
剛到會芳園大門,就見金媽媽在私巷口翹首遠盼,看見薛蝌,滿臉堆笑迎上前來。
主仆相見,各俱喜色。薛蝌因問家中近況,金媽媽皺眉道:“哭得哭,鬧得鬧,爺家去就知道了。”
說着将秋菱之事一一告訴,又道:“我先還道邢姑娘心軟,等昨兒看見秋菱,唉!那形容,任誰也不忍心。”
薛蝌遲疑道:“邢姑娘可好?對上金桂,我怕她吃虧。”金媽媽道:“爺說反了,對上姑娘,該怕的是金桂。”說得大家都笑了。
薛蝌因命碧海安頓牲口行裝,金媽媽見無人,道:“南邊來信了。太太還是說老樣子,不好不壞地,隻精神略少些。”
薛蝌前年春天原欲請母親上京,怎奈許氏身子不争氣,春捱到秋,秋延到春,至今尚未成行。
許氏祖籍湖廣,嫁給薛銳後一直定居金陵,夫妻們雖常外鄉遊走,卻從未置過别産。
薛家京裡雖有房屋,一則年久失修,不宜居住,二來裡外都是長房耳目,住着也無益,三者寶琴婚姻欲托公府之力,故薛蝌兄妹進京兩三年,一直擠在賈府。
許氏若上京,她和賈府隔着三四層,自不能在此居住;京裡雖有個侄兒,也不能久留出嫁姑母。
況依許氏之言,道是:“我身子又不好,或有個山高水低,豈不給人家添忌諱?親戚倒結了仇。”
所以薛蝌選了半年,才在雙歸巷買下一處房舍,前後兩進帶左右跨院,通共二十多間房。
這原主外地經商多年,時運不濟,折了許多本錢,便欲賣掉老宅,換回現錢翻本。
薛蝌見此處屋宇軒昂,庭院朗闊,雖木朽漆斑,也是久無人居所緻,那屋主急于脫手,低低叫個價,便兩下成交。
那房子陸陸續續,已修葺得成了模樣兒,隻等許氏上京,一家子好搬過來。
薛蝌聽金媽媽之言,知道許氏又不能來了,再想大舅舅曾四處托人,尋了個好先生給母親瞧病。
如今藥吃着,病卻毫無起色,若大夫無有虛名兒,就是許氏病情又重了。
金媽媽也慮到這層,因道:“或者把那件東西置下,沖沖也好。”薛蝌心如刀絞,定定神道:“也好,待我給許順寫信,交待他就在南邊買。此事别告訴琴兒,省她憂心。大伯娘那裡也瞞着。”
低頭尋思片刻,又道:“偷偷預備包袱家夥,等眼前事了了,我帶琴兒回南一趟。雙歸巷那邊的家具陳設,也快趕些兒。”
金媽媽歎道:“我的蝌哥兒,你才多大年紀兒,就要擔受這個!他們那個寶玉,比你還大兩三歲,整日憨玩憨樂,哪有個大人樣!”說時,鼻音漸濃,已帶上哭腔。
薛蝌也濕了眼,撇頭道:“媽媽疼我,故而這樣覺得,我又不是孩子,還擔不起事麼?!”
二人邊走邊談,轉眼已來到杏雨閣門口,薛蝌抖抖精神,推門而入。
薛姨媽見他進屋,哭着趕上拖住,道:“我的兒,你可回來了!蟠兒的命都在你身上哩!”
一面上下打量,見侄兒長了寸把個頭,雖曬黑些,瞧去卻更健碩。
轉念一想,兒子在牢裡吃不得吃,穿不得穿,聽夏三說瘦得衣服也挂不住。兩廂比較,怎不叫人酸痛難當。薛姨媽越想越悲,不由大哭“苦命的兒”來。
寶钗寶琴都忙勸解,寶钗道:“蝌兒才回家,媽别絮叨他,讓他洗洗臉,通通頭,再拜見拜見兩位老爺,商量個主意是正經。”又問薛蝌:“可用過早飯了?”
薛蝌道:“勞姐姐過問,都用過了。哥哥那事究竟如何?伯娘與我細講講。”
薛姨媽總道寶钗嫁了雨村,兒子官事自能迎刃而解,叫回薛蝌,不過為娘兒們出頭不便,需個人前後奔波。
且薛蟠入獄是因鬥毆傷人,傷的又是名爵子弟,便不肯在侄兒面前露兒子的醜。遂含含糊糊道:“你還不知曉他?沒籠頭的野馬,不過為那些事兒。”
寶琴見薛蝌風塵仆仆,道:“哥哥快洗洗,一身灰塵,别迷着伯娘的眼。”
薛姨媽聽說,忙也推他道:“我一見了你,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就忘了這些。同喜,快叫廚房燒水,同貴,拿點心饽饽來,叫二爺填填肚子。”
薛蝌告了罪,自回房梳洗妥當,又到花廳來,恰碧海進來送箱子。
薛蝌便當場打開,一件件指于她們瞧,道:“這是給老太太、伯娘并二位太太的,那兩個給老爺們和琏二哥他們。這個小箱裡是給姐姐妹妹的東西。”
寶钗笑道:“果然進益了,禮物妥當得很。我問你,是單送我和琴兒,還是嫂子姐妹們都有?”
薛蝌道:“通共那麼些玩意兒,姐姐瞧着分罷。”
寶钗道:“巧得很,下晌四姑娘約我們看畫,不如統帶去,由她們挑罷。邢妹妹的也在裡頭?”
寶琴道:“姐姐也糊塗了,邢姐姐的不在這裡,還在太太們一堆兒不成?”
寶钗笑道:“偏你小人精愛多舌,算我問錯了。蝌兄弟去一趟拂遙,可有什麼新奇見聞?聽說那邊除了織紗,木器陶器都是好的。”
薛蝌道:“陶器易碎,不說也罷;木雕本錢雖少,卻并無新鮮别緻處,算上運費,回來貴了賣不出,賤了不上算;
隻有那個紗,運來做成成衣,還賣得出高價。木陶我都帶點子回來,姐姐一看便知。
那紗還沒等訂到,就聽到哥哥消息,我想家裡事要緊,就先回來了。”
寶钗知他這趟隻帶兩個從人,看這大箱小箱,也夠他們搬運的,想必夾帶不下私貨。
遂道:“有沒有的不打緊,你既考察明白了,想來不回出錯。”
話間,婆子媳婦們早安下滾燙的野雞鍋子,一家人圍坐吃喝,細叙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