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料天逆人願,竟興出省親一節。賈母雖疼黛玉,然家族興衰當前,也隻好委屈她了。
賈母思及此處,隻覺身上軟軟地直往下掉,狠命撐住拐杖,揮手道:“琏兒先去,這事别對人說。”
賈琏如蒙大赦,答應了幾個“是,是”,一溜煙出去。
賈母哭道:“這回你知道,我為何要撮合兩個孩子罷?黛玉嫁給寶玉,也算把嫁妝帶進來。将來分家,或将園子給他們,或兌作田地鋪子銀子給他們,也算物歸原主。”
見賈政欲言不言,又道:“你可要問,此事黛玉知不知曉?”
賈政躬身道:“孩子不知便罷,若知道,我作舅舅的還有什麼臉見她。”
賈母道:“我隻和她說,銀錢都在我庫裡,叫她安心住着,住一輩子也不虧欠誰。
提起這,如海真是胸襟寬大,好氣魄!他回我的那紙信裡,不但同意财産暫托,還道公府急用時,可酌情自取。隻要留下黛玉後半輩開銷,再給她尋個可靠的好人家兒。
可我....竟将二三百萬兩銀子全使了!若不能成全兩個玉兒,将來到了地下,如何向敏兒姑爺賠罪?!”說着,早又淚濕衣襟。
賈政道:“母親良苦用心,兒不能體察分毫,當真罪該萬死。但北王天潢貴胄,他開口求聘,我們如何相拒?行差踏錯一步,一家子死無葬身。”
賈母正滿心盤算破解之策,聽他這樣說,分明不願替黛玉主張。才壓下的刺痛瞬間翻卷上來,身一沉,就往榻上歪倒。
賈政唬地變色煞白,搶上去一把扶起,“母親娘”叫喊起來。
賈母攥住他手,大喘道:“不妨事,别喚人.....别傳揚。”
賈政含淚點頭,緩緩将她放平。一時撫胸拍背,一時按摩手腳,一時又倒溫水吃。見賈母漸漸平息,又扶她靠在大迎枕上。
賈母定了一回,慢慢道:“我有一句話,不知你聽不聽:那邊隻在探口風,離提親還早,借這個空兒,我們先見見娘娘。”
賈政知她病急亂投醫,元春乃後宮妃嫔,如何去管外姓王爺之姻?但此刻不順着,隻怕急壞母親,因道:“這個法兒很好,但不知如何跟娘娘說?”
賈母怔了半日,苦笑道:“我也老背黴了,隻管異想天開。”想了想,終究不甘心,又道:“我十二日進宮,打探打探緣由起末,再做主意。”
說到“十二日”,不禁淚如雨下。細思來,這天原本要過小定,禮樂席筵全預備好了,禮上要穿的新衣還晾在外間架子上。如今霞霓未展,霹靂先至,怎不叫人斷腸?
賈政卻想起錦鄉候三老爺之言,黛玉才情他能知道,水溶必也知道。
隻是黛玉深閨闱秀,她的字詞隻該姐妹間傳誦,怎會傳到外面?
賈母見賈政發呆,喚他道:“你也去罷。此事未定前,你知我知,連你老婆也别說。”
賈政答應了,又道:“就怕娘娘也知道了,告訴她。”
賈母道:“所以我要趕快進宮,看看娘娘意思。”
原來當今至孝,日夜服侍太上皇、皇太後之餘,思想後宮妃嫔抛家離親,多年女兒父母不能相見,有違天和。
故奏請太上皇、皇太後賜恩頒谕,準許椒房親眷每月二六之日進宮請候。皇後貴戚初二、初六進宮;貴妃、妃、嫔占了十二、十六;嫔之下是二十二、二十六。
元春又下谕:“每月一次,互報平安即可”,故賈母王夫人等或十二或十六,每回提前申告準了,方能見元春一面。
賈政因問:“禮既不行了,總要有個說法兒。”
賈母瞟他一眼,道:“就說我身體欠安,起不來床。”賈政忙又跪下,道:“老太太福澤綿長,豈可作此不祥之語。左右還有兩天,待兒子想法罷。”
賈母搖頭道:“就是這樣!才不會叫人起疑,況且我的情形,也不算蒙人。你這會子别聲張,午飯和相公們高高興興吃去,下晌我自會請大夫。
我舊年有個心攣病,你太太也知道的,犯起來疼一下子就好了,隻是經不起吵鬧。所以小定移到十八,也免得人起疑,說我病着還能進宮。”
賈政見母親嘔心瀝血至此,又是感慨,又是愧疚,磕了幾個頭,含淚去了。
展眼兩日已過,賈母從宮裡回來,叫過賈政道:“預備轎馬,我和黛玉上香去。”
賈政不解,因問緣故。
賈母道:“淨天庵不是設着姑爺敏兒的牌位?我們靈前打卦扶乩,問問她父母的意思。”
賈政更加摸不着頭腦,道:“這是娘娘的主意?”
賈母搖頭道:“娘娘宮裡一地奴才,剛問兩句平安,女官就請用藥,我不好久站,隻得出來了。”
賈政問:“娘娘鳳體安康?”
賈母歎氣道:“我瞧她顯了懷,人卻瘦了。後來太醫請脈,也說思慮過重,恐心脾有傷。我聽見這個,更不敢和她說。”
賈政見她沒告訴元春,一時不知該喜該憂,勸道:“娘娘日日在宮内養胎,不怎麼見外命婦,告訴她也無大益。”
賈母此去,原沒指望元春轉圜。老人家年紀大了,前兒猛聽得寶玉婚事不成,怒急攻心,這才亂了分寸。
這兩日緩過精神,也知此事宮妃難以插手。且元春聖眷不榮,即便孕有龍胎,皇上也單在衣食藥餌用心,面都不大見的。
今日進宮,不過略探探風氣,或者除卻黛玉,還有其他閨秀在北王遴選之列,也未可知。
今借林如海夫妻之名,隻道不願女兒早嫁,先和寶玉定親,也要一二年後才完婚圓房。上有孝道壓着,人縱不信,也不好反駁。
若元春誕下皇子,自家籌碼又添一層:北王不敢納權貴之女為側妃,更不願與皇子外家扯上關系,且是除太子外,當今膝下唯一的皇子。
聽賈政這樣說,賈母笑道:“這個我還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說着如此這般解釋一番。
賈政尋思片刻,愁道:“鬼神之說渺茫,怕人不會信服。”
賈母道:“不為叫人信,為有個托詞緩一緩,待到九月娘娘臨盆,自見分曉。”
賈政心一橫,道:“就按母親主意辦,淨天庵那裡,我先去打點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