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曉,岫煙正臨窗刺繡,蔣氏從屋外進來,道:“龍擡頭旱着,今兒反陰陰地要下雨。”
話音剛落,就聽雨點敲在玻璃上,雷聲殷殷,天也暗将下來。
岫煙笑道:“二月打雷麥堆堆,今年定有好年景兒。”又刺兩針,伸個懶腰站起來。
蔣氏道:“我才去看秋菱,她已好得七七八八,今兒再歇一晚,可望大安。不然明日家去,你爹見她白吃飯,又要包彈【注1】。”
岫煙故意道:“媽不是說,他隻要有酒吃有鳥玩,就不管這些?”
蔣氏笑道:“促狹丫頭,我還不是怕你花錢?不然為堵他的嘴,你又白賠銀子。我倒想說是女婿主意,又怕小叔子小嫂子夾雜扯不清。”
岫煙腹内暗笑,嘀咕道:“不難扯,她們也不上下撺跳,硬把秋菱塞來了。”
蔣氏沒聽清,問道:“怎麼我說得不是?瞧你那臉,黑得跟外頭天樣兒。”
岫煙搖着她的袖子,笑道:“舅太太說的是!你們隻管放心回,老太太那裡,我代您作辭。”
蔣氏拍她道:“這麼大姑娘,還撒嬌!說起來,老祖宗高壽有八十罷?保養再得益,終究年歲大了,病就多。”
岫煙道:“可不是?聽說還是舊疾。”說着推開窗扇,聞那草香并土腥氣。這時雷聲由大漸小,已往東南角遠去。軟雨如絲,落在山石洞中,如輕煙碎霧盤繞。
忽聽院外人喊:“舅太太在麼?”岫煙循聲一看,隻見莺兒擎着傘,站在門口張望。
岫煙忙道:“在呢,姐姐快請進。”
莺兒在廊下收好傘,掃掃肩上雨氣,笑道:“請太太并姑娘賞光,明兒去杏雨閣用個便飯。”
蔣氏忙道:“不敢當得很,這幾日已叨擾得不像了,怎麼老臉厚皮地一去再去?”
莺兒笑道:“好叫舅太太得知:我們大爺回來了!太太才想置兩桌小宴,一為大爺接風,再為二爺洗塵。”
蔣氏岫煙對望一眼,都道:“大爺可還好?幾時到家的?”
莺兒正要答話,院外又有人扣門,篆兒跑去一看,原來是賈母院中的小丫頭霞草。
霞草進屋,向蔣氏岫煙請過安,道:“老太太今兒有精神,請舅太太去鬥鬥牌,說說話兒。”
岫煙見她頭發尚未留齊,滿臉孩氣,遂抓把果子遞去,笑道:“我們太太不大玩牌,怕掃老太太的興。”
霞草屈膝道謝,兩手捧着果子,嘻嘻笑道:“李家太太也說不會,老祖宗說,怕什麼,輸了錢,講個笑話兒抵債罷。”
岫煙逗她道:“李家太太既在屋裡,還有那麼些姐姐們,湊湊就是一搭子,怎麼偏要舅太太去?”
霞草偏頭想了想,道:“姐姐們能摸牌,卻沒一個像太太奶奶們又會說笑,又有見識,能和老祖宗談講到一塊兒去的。”
說着又朝岫煙福幾福,求道:“好姑娘,你就行行好,勸舅太太出山罷咧。”
蔣氏喜道:“好靈透孩子,說話炒豆似的,一字兒是一字兒。依你說,我不應倒不行了?”
岫煙亦道:“媽媽先去,别叫老祖宗等,莺兒姐姐有我招待呢。”
莺兒忙道:“我在哪個牌名兒上,敢叫姑娘招待。”停一停,目送蔣氏霞草出去,又道:“我們太太說,這回承二爺大情兒了,要好好謝謝他。舅太太也是二爺長輩,必要請到場。”
岫煙道:“大爺回來,正該母子兄弟相聚,我們瞎攪什麼,再說媽明兒要家去。”
莺兒笑道:“一頓飯功夫,準不耽誤舅太太正事。到時兩位太太帶着大奶奶和三位姑娘一桌,兩位爺隔間另擺一桌,又團圓不又不失禮。”岫煙見說到這份上,情知推不過了,隻得答應。
篆兒送人回來,見岫煙獨自發呆,湊近前悄道:“姑娘,薛大爺回來了,那秋菱姐姐....”
岫煙正想着這事兒,遂道:“先别告訴她。明兒你家去一趟,讓張大叔套好車,在夾道口等着,我們一回來,就帶秋菱走——她這會子在做什麼?”
篆兒道:“在給姑娘描花樣。”岫煙歎口氣,道:“也囑咐汪媽一聲,别亂跟秋菱說話。”
次日早起,蔣氏一邊看篆兒收拾包袱,猶自感歎道:“我的菩薩!鬥了四五把牌,老太太就輸掉十來吊錢。還越輸越有興,拉着我們足玩了一個時辰才罷。
倒叫我怪為難的:把錢拿走罷,好像占人家便宜,不拿,又顯得畏畏縮縮小家兒氣。”
岫煙忍笑道:“既是赢來的,就大大方方拿着,李家太太也這樣好手氣?”
蔣氏道:“我們差不多,隻老太太和鴛鴦輸了。唉,就是逗老人家玩哩——有個事昨兒忘了問:他們不是有家廟麼,怎麼姑老爺姑太太還在外頭供着?”
岫煙道:“有也是賈家的,那位姑老爺本貫姑蘇,京中無祠堂祖茔,自然要供在外頭。好端端的,媽怎麼提起他們?”
蔣氏道:“是老太太說的,前些時總夢見女兒女婿,夢裡他們袖子遮住臉,隻指着北邊哭。
老太太問了幾句,二人也不說話,老太太急了,上去扯下袖子,唬地一下子醒過來。原來他們嘴巴被泥沙封得嚴嚴實實,根本張不開。
老太太想了一夜才明白,指北就是指園子,姑老爺夫妻定是想女兒了。至于泥沙,你道什麼意思?”
岫煙篆兒都聽愣住,篆兒抖聲道:“他們墳墓漏了水,灌進泥沙不成?”
岫煙原也思索的,忍不住“噗呲”一笑,打她個毛栗道:“傻丫頭,真要那樣,也不會當件事說了。”
蔣氏也忍俊不禁,道:“要不怎麼說母女連心,這是姑太太點醒她娘,要借扶乩說話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