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擺手道:“些微末事,何足挂齒。那年先蓉哥兒媳婦死了,他們來不及置買壽材,急得什麼兒似的。我店裡恰有一幅闆,論價四五千兩的,就送給珍大哥了。”
蔣氏咂舌道:“四五千兩?可買一座三進大宅了!”
寶钗雖不願哥哥破鈔,但轉念一想,若把錢還給蔣氏,沒了銀錢來往,就算不得賣。
或可順水推舟,把秋菱的買賣文契讨回來,還有薛姨媽畫押得那份保書.....
正要附和稱是,就聽薛蝌道:“哥哥别急,太太也别讓,此事全落在我的身上。”
說着離席朝蔣氏施禮,笑道:“自定親以來,我總七差八事的,沒能好好孝敬二老。今日自罪自罰,替太太出了這個錢,如何?”
蔣氏正待推卻,忽覺岫煙偷拉自己衣角兒。轉眸一看,隻見女兒眼中含笑,如春花綻頰,不由改口道:“那感情好!我就托個大,笑納你這番美意。”
寶钗笑道:“蝌兄弟和泰山泰水顯好兒,原是人之常情,隻是借此事發揮,似乎不妥當。”
寶琴問道:“怎麼不妥當?”
寶钗道:“妹妹細想:若蝌兒出錢,不知道的,還當秋菱是他的人。偏秋菱是個小媳婦,說出去不大好聽。”
薛蝌道:“買賣秋菱一件事,我孝敬太太另是一件事,姐姐怎麼絞在一起?
就算哥哥退了太太的錢,我作兄弟的,還能不填補他?左右都是我出錢,還不如讨好讨好嶽母,将來還少挨兩句罵呢!”
薛姨媽哪懂其中機鋒,聽薛蝌不要薛蟠出錢,話又這樣風趣,便樂得前仰後合,道:“很是,很是!毛頭女婿要讨巧宗兒,蟠兒,你别和他争。”薛蟠是不把錢當錢的人,此一舉原也為客套,聞言便罷了。
金桂一向看岫煙是村姑,如今有了身孕,自覺比先豐韻圓渾,風采不減反增的。
不然薛蟠家來幾日,夜夜饞嘴貓似的叼住不松口,還是薛姨媽罵他:“你媳婦雙身子,不許勒肯她,倘丢了孩子,有你後悔的!”薛蟠這才不情不願地去尋寶蟾。
金桂原也想過,如今有了身孕,薛蝌既不識好歹,丢開手便是。
然某日撞見薛蝌,看他衣衫俱被雨浸濕,更顯得身長骨挺,腰是腰,背是背的。
較之薛蟠膘滿腸肥,夏三撮嘴尖腮,金桂不僅丢不開,反越害了田下之心,做成女邊之戶。
這會子見薛蝌左一句“孝敬”,右一聲“嶽母”,忍不住作酸道:“大爺真沒眼色,二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邢姑娘獻情兒咧。
邢姑娘,你這墜子真别緻,像是南邊的番物哩——我們二爺還真有心.....大妹妹,琴妹妹,你們也來瞧瞧。”
寶钗笑道:“這個紋色不常見,卻不是外番的東西。大嫂子,你嘴下留德罷,瞧把邢妹妹羞的。
她是最知禮的,就算蝌兒私送禮物,也不回大喇喇地帶出來。再者他們已過定禮,互贈些小物玩器也平常。”
蔣氏見金桂出言輕佻,寶钗又話中有話,有心反駁兩句,卻顧忌自己身份,若貿然插嘴小輩間玩笑,事情反變了味兒。
寶琴骨碌着嘴,道:“邢姐姐和哥哥都是知禮之人,才不會....”想起岫煙腰間的玉佩和才送到穿壁台的桑筆,接道:“才不會借物行贓呢。”
一句話,反把寶钗說羞臊了,忙道:“這孩子該打!小小年紀兒,什麼贓不贓的?”
蔣氏性子最急,雖勉強按捺住話頭,卻桌下暗捏岫煙,欲叫她分說明白,岫煙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搖頭。
就聽薛蝌道:“說到禮物,姐妹嫂子們都是一樣的,就是拂遙的蘸墨筆。
至于未婚夫妻互增.....大哥,你當初去夏家,可回回都是大包小件.....你别硬诤,伯娘姐姐都可作證!”說着朝薛姨媽打恭,道:“伯娘别偏心,隻說我有沒有撒謊?”
薛姨媽擺手笑道:“你們小孩子玩話,别來問我,我也不知道。”
寶琴道:“噢,原來大嫂說的是玩話,我險些當真呢!”
薛姨媽見他們官司打個不了,忙道:“快别隻顧說話兒,看鍋子都爛了。”又命媳婦子換上熱菜。
一時用畢飯,大家起席。蔣氏因說下晌還要回家,便帶岫煙作辭而去。
這裡薛姨媽又勸兒子,道:“怎麼你經一事,還不學個乖?如今比不得從前,你是要做爹的人了,行事該為小的想想!”
寶钗道:“媽媽心疼哥哥,也該有個數兒。市上雲天碧還少,咱們趁機先進一大批,說不得就翻過身了。”
薛蟠也道:“媽放心,我以後定不與人吃酒賭氣。隻管不同意,我悄悄拿了錢走,你們一個也不攔不住!”
金桂也道:“他鐵了心要去,太太就依他行。若怕他路上受辛苦,我再拿五百兩銀子,專給他們吃喝駐店使。”
薛姨媽見兒媳轉了性,倒也歡喜,扭眼見薛蟠仰頭瞪眼的樣兒,又恨得不知如何是好,罵道:“你要逞強,就去罷,我隻當沒生這個兒子!”
其時薛蝌已回去垂紫軒,金桂深覺無趣,便托午睡也走了。
薛姨媽便埋怨道:“我說不請她們罷?來了就生事!”
寶钗并不答話,隻對着窗外發怔,少頃,方喟歎道:“是我看錯了人。如今他們絲蘿既定,索性連裝也不裝了。”
薛姨媽恨恨不已,道:“寶琴的親事還有賴府裡,不如把她拒回來,再做道理。”
寶钗道:“上回老太太還說,要她進園和邢妹妹同住。她又不憨,能在園裡住,幹什麼回來?”
薛姨媽道:“她為何不去蘅蕪苑?”
寶钗淡笑道:“老太太舍不得寶琴,隻因寶兄弟挪出來了,她再在上房不便。穿壁台比蘅蕪苑近得多,可不就住那了?”
薛姨媽滿腔憂憤,欲噴洩發作一通,張張嘴,卻又難吐寸言。思想半日,道:“幸而還有賈大人,你哥哥能安然無恙,他必使了力的。不然憑夏三蝌兒兩隻小蟲兒,哼!
我前兒問你姨媽,說是已遞話兒過去,過兩日尋個由頭,再催催她去!”
薛蟠聽得雲裡霧裡,因問:“哪位賈大人?可是姨丈族親?”
寶钗背過身不答,薛姨媽道:“怪我怪我,看到你一高興,就把喜事忘了。”
說着攬過寶钗,笑道:“你姨媽做媒,要将寶钗許給賈雨村賈大人。”
薛蟠兩眼瞪地溜圓,跳腳道:“賈雨村?以前常來的那個賈雨村?!”
薛姨媽皺眉斥道:“大呼小叫什麼?賈大人出身名門,居官勤謹,如今又遷調京兆府尹。除年紀兒略長幾歲,哪裡配不上你妹妹。”
薛蟠豎着眉,呲着眼兒,粗聲啞氣道:“賈大人确定了親,可定的不是寶钗!”
薛姨媽愣了愣,趕上前捶撲他道:“爛舌根的孽障!你隻混說什麼?!”
薛蟠抱頭道:“不信你們去問,我在裡面...請過牢頭吃酒。閑談間說起,賈大人定了什麼傅通判的妹子做填房,就是七八天前的事。”
薛姨媽顧不得打兒子,回身摟着寶钗,哄道:“好孩子,休聽那混賬行子胡說,我這就去找你姨娘,且安心等着罷。”
薛蟠也後悔莽撞,忙小心賠笑道:“妹妹,我方才撞客了,自己都不知說了什麼,你隻當沒聽見。”
寶钗隻作不聞,靜靜立了一會兒,忽然面紅手抖,唇齒齊戰,“噗通”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