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聽說,心就涼了一半,賈政又道:“說他運氣不好罷,一則戚施仁沒大礙;二來機緣巧合,戚家自願饒他一碼。大概明後天,那混賬行子就出來了。
你轉告姨太太,叫她管緊蟠小子,再惹出禍端,可沒人給他擦屁股!”
王夫人喏喏應是,又問:“怎麼機緣巧合?難得蟠兒逃生,不是托了娘娘的福?”
賈政冷笑道:“除了娘娘,還有襄陽候那個三弟,戚施仁的親爹!”見王夫人咬唇發怔,豎眉道:“罷,罷!索性都告訴你,省得你哪裡說錯話,白白生事。
當年叛王犯上,我們國公爺,連同理國公柳家、治國公馬家、神武候馮家、錦鄉候韓家、襄陽候戚家并一衆忠臣勇衛随北靜老王爺平亂。
戰止,太上皇論功行賞。八公裡頭,獨先祖功勞最大,太上皇特降恩旨,允先父平襲先祖之爵,父子同稱‘榮國公’。不然,就要像東府代化公那樣,降級為一等神武将軍。
後來太皇退位,當今臨朝。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聖上新封了忠順王,又啟用吳冷山、周袍會、仇檢,黃不尤一幹新貴....”
王夫人叫道:“吳冷山,周袍會?那不是吳貴妃,周嫔的父親麼?”
賈政瞪她一眼,硬聲道:“你這可知道,娘娘在宮裡有多難了?别什麼事都想求靠她!”
王夫人一縮脖子,道:“吳貴妃、周嫔膝下都隻有一位公主,若娘娘一舉得男,就是除太子外第一尊貴人兒,那誰還敢....”
話音未落,賈政“啪”一掌拍在桌上,帶得那支細頸汝窯花斛震了兩震,“哐啷”掉在地下,砸個粉碎。
因低聲怒喝道:“無知蠢婦!你還得意哩!你打量娘娘誕下皇子,一家子都成了國丈國舅,在外倚勢逞強,借财買命就無人可管了?!
虧你還是官家千金,難道不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王夫人拖着哭腔道:“老爺訓的是,我以後再不莽撞了。後頭的話我也知道,那戚家算是我們一起兒的,才願大事化小,放過蟠兒。”
賈政嗤笑道:“薛蟠可把戚施仁打得半月下不來床,人家也是三代列候,做什麼要讨我們的好兒?
隻因戚家老三走了大明宮掌宮内監戴權的門路,給他兒子捐了個候補龍禁尉,說好先拿一千兩銀子,等事兒成再交五百兩。
誰知戚老三位子到手,拖三拉四大半年仍未補齊。戴老宦生氣,便借此次事端,要撤那孩子的職。
戚老三怕了,知道我們和老戴有交情,就想請我說和說和。”
王夫人喜道:“老爺定然答應他了?不然怎肯饒過蟠兒。”
賈政哼笑道:“戚老三是個乖人,他先去尋雨村,說前次之事乃小輩玩鬧,一時失手。情願撤去訴狀,兩下講和。
雨村聽說,先尋個由頭打發他走,然後悄來問我的意思。
我一探老戴口氣,他便答應了,隻要戚家再拿一千兩銀子。
說到這裡,雨村真是個八面玲珑的。他知道戚老三拿不出這筆錢,便借襄陽候太夫人下月八十整壽的當兒,自取了五百兩送給老三。又叫他當場寫了撤表,畫好壓字。
這樣薛蟠罪消了,戚施仁侍衛也沒丢,且苦主自願不追究,誰也挑不出錯來。”
王夫人疑惑道:“早一個月前,姨太太就賠了戚家兩千銀子,怎麼回拿不出?再者說是給老夫人過壽的,又填補宮裡的空兒,他兄弟就願意麼?”
賈政道:“你不知道戚老三,家裡姨太太多得,三進三出的大宅,硬生生隔成個個小院子,這還塞不下。莫說兩千銀子,就是兩萬,丢進去也聽不到個響兒。
說來也奇,他許多姨太太中,凡有所出生的全是女兒。如今年過半百,也隻戚施仁一個兒子。”
王夫人咂舌道:“這麼說,我像是也聽說過,人都拿他當笑柄,要不是看在襄陽候面上,還不知嚼出什麼難聽的。”
賈政又道:“不光襄陽候,也是礙他們太夫人的臉。這位老太君,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兒子,那錢就到了老人家手裡,轉頭還是要給戚老三。”
王夫人笑道:“雖如此,這錢也不該賈大人出,我明兒就找姨太太,問她要五百銀票來。”想了想,又道:“上次和老爺說的,寶钗她....”
賈政複沉下臉,道:“你不提,我還忘了。雨村已定了傅試的妹妹,不日就要迎娶。”
若在平時,王夫人定會為寶钗叫兩聲屈,今日才得一頓痛罵,這委屈便無論如何也訴不出口了。
薛姨媽那裡,原是自己信誓旦旦,她才應了雨村婚事。如今他們還熱着,這頭卻先涼了,說來說去,都是自己行事不周,害她母女空歡喜一場。
此事她遲早要知道的,到時打上門來,倒不好交待。不如叫鳳姐來,大家想想對策,誰知薛姨媽消息這樣靈通,鳳姐前腳到,她後腳也殺了過來....
王夫人想到這裡,因吩咐玉钏:“彩雲去送姨太太,也該回來了,你出去看看,叫她進來回話。”
玉钏領命而去,俄而彩雲進來,道:“姨太太家去了,蟠大奶奶接着的,太太放心罷。”
王夫人歎道:“總是一樁事沒了,又來一樁事。”彩雲知道她說的是寶玉婚事,把頭又低了低,不敢答言。
蓋因院中上下,都通曉王夫人心病,隻因寶玉婚事不是她的主意,故不大喜歡黛玉的。
也曾聽周瑞家的等幾個心腹相勸,都道寶二爺最孝順,定不會娶了媳婦忘記娘。
王夫人不是咳聲歎氣,就是沉默不言,有時不知哪句話錯了,還大發雷霆一通。漸漸地,也無人敢提了。
王夫人見彩雲不啃聲,又道:“上回讓鳳丫頭送衣服和燒藍頭面,可都拿來了? ”
彩雲忙躬身答道:“早送來了,首飾封得好好兒的。衣服怕疊皺了,先挂在大立櫃裡。”
王夫人掰着指頭,暗自嘀咕道:“這離二月十八又過了二十天,哼,什麼姑太太姑太爺,不趕着投胎去,還舍不得什麼女兒。”
彩雲脫口道:“或者林姑娘又欠安了,才借故推延婚期,也未可知。”
王夫人“啪”一掌也拍在桌上,倒把彩雲唬了一大跳,忙跪下認錯。
王夫人笑道:“你說得很好,連我也沒想到。庫房有他們才送的燕窩,你取幾兩,進園探探林姑娘的病。”彩雲不敢耽誤,忙答應着退出。
王夫人坐回榻上,把方才賈政言語颠來倒去仔細思想,因道:“老爺從不問内院事項,怎麼今兒盤問得那樣仔細,莫非娘娘有什麼話,他不願我知道?”
又想當年賈敏還在時,她母女兄妹便常私信往來。過後賈敏死了,賈母時時刻刻把外孫女挂在嘴邊,張嘴“心肝肉”,閉嘴“肉心肝”。且每每提起黛玉,總愛把寶玉也帶上。
待到林黛玉進府,賈母更口稱“兩個孩子還小”,縱着他們一桌吃,一床睡。
這些年自己生出多少法子,也不能讓那小蹄子離開寶玉分毫。還常常不顧體統,不是當衆提寶玉擦汗,就是給他喂酒。
還有那個鳳哥兒,隻為讨賈母歡喜,便不管何時何地,都貧嘴爛舌把他們往一堆湊!
夾七雜八還在胡思,忽聽彩雲輕喚道:“太太,太太,我把燕窩送去了。林姑娘感激的很,特命紫鵑過來,代她給太太磕頭。”
王夫人想了想,問道:“你瞧她氣色怎麼樣?”
彩雲道:“好得很,跟丫頭們有說有笑的。聽紫鵑說,林姑娘胃口好多了,晚上也能睡三個更次的覺。”
王夫人冷笑幾聲,道:“你就說我才歇下,勞姑娘有心,頭就不必磕了。這麼遠走一趟,在茶房用些點心再回。”彩雲答應一聲要去,王夫人又叫住道:“你陪紫鵑坐着,問問她林姑娘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