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笑道:“一會兒碰見張媽媽,我要恭喜她,徒兒學成,可以出師哩。”
靜蓮擺手道:“那可不敢當,總算姑娘喜歡,我沒玷辱了師門。”大家聽說,放聲大笑。
于是岫煙慢勻脂粉,又換過大衣裳,方往前頭叩拜父母。
禮畢,大家圍坐用茶果。蔣氏便命:“把姑爺的禮給他送去。”又道:“跟姑爺貼補的嫁妝比,這四樣禮太過薄陋。
但要那金珠玉寶,又實在拿不出——總不能在嫁妝裡挑些東西,再送回去罷。”
邢忠笑笑,不以為意道:“什麼要緊。長輩給小輩過生日,無非鞋呀襪呀,再不就是玩器書硯。
我們跟他家原相差得多,你非要和人家比,不是自尋煩惱麼!左右女婿大富,又肯為我們花錢,偏你瞎操心。”
蔣氏笑道:“倒是這個理兒。我們沒個兒子,以後就拿他當兒子,也罷了。”
正說間,張豐已駕車回來,同行的還有金媽媽,也帶了四樣禮物,祝賀岫煙芳辰。
待到金媽媽去了,邢忠拆開禮盒,一件件指着道:“尺頭、徽墨、衣裳,也就這個金壽星最值錢——還覺得我們的禮薄不薄拉?”
蔣氏正欲出聲,岫煙道:“我們拿不出厚禮,他們定也猜到。若潑手大腳地送這送那,兩廂一對較,不是打我們臉麼?”
邢忠“啧啧”兩聲,攤手道:“真個女生外向,我還沒說什麼,你就護上了。”
蔣氏忙推岫煙,笑道:“你這孩子,還是不省事。豈不知丈人看女婿,沒個順眼的?當初我出閣....”
話音未落,邢忠抱頭道:“罷,罷!你們女人家,真正兒不能說話。才說這件事,又扯陳芝麻爛谷子的。我躲了你們,才得清淨。”
蔣氏岫煙見他怏怏而去,對望一眼,不由“噗呲”齊笑。
午飯才過,就聽外頭一片打門響,張豐啟戶一瞧,喜得叫道:“大爺,太太!我們姑爺來了!”
蔣氏聽見喊,忙從内室走出,接住道:“女婿,怎麼這時候過來?敢是曬妝出了纰漏?”
薛蝌行過禮,笑道:“您老放心,萬事順遂得很。我這會子登門,是為謝二老厚賜。
再有一樁喜事,我聽妹妹說,二姐姐胎像已穩,母子無虞。”
蔣氏念聲“阿彌陀佛”,笑道:“前兒聽說她又不好了,煙兒急得什麼似的,偏她不便出門,不能去。”
薛蝌道:“琴兒也說了,邢妹妹和二姐姐最要好,要我趕快遞個信,免得大家擔心。”
邢忠也聽到話音,搖搖晃晃走過來,一掌拍在薛蝌肩上,強撐醉眼道:“女婿,你們大家子,三妻四妾尋常。
我姑娘哪犯錯了,你振夫綱教訓她,我是沒話的。隻一條:不可動手打人。”
蔣氏一把拉住,瞋道:“少吃醉混說!蝌兒什麼人,是那孫王八能比的?”
薛蝌卻斂衣肅容,朝邢忠蔣氏深深一揖,道:“泰山泰水放心,我既認定煙妹妹,要和她攜手百年的,自然好好兒待她。”
邢忠定定瞅他一回,打個酒嗝道:“這樣最好。你陪你丈母罷,我還睡覺去了。”說着歪歪斜斜,自己扶牆走了。
蔣氏笑道:“他醉人醉語,你别往心裡去。你用過午飯沒有?我叫張家的下碗面來。”
薛蝌推辭道:“我看着收拾好嫁妝,午間就請府裡幾個小爺吃飯。才回去,琴兒便告訴二姐姐一事,催我來了。晚間還要請掌櫃,夥計們一回,實在不得閑兒。”
蔣氏見他咬定因為寶琴才來,不禁肚内暗笑,且不戳破他,隻道:“既然有客,我就不虛留了。雖應酬難免,也還少吃酒為是。”薛蝌恭敬應了,告辭而去。
卻說薛姨媽不願給侄兒作臉,明知今兒是他兄妹生辰,卻推頭疼不見。隻讓寶钗每人轉贈了四端賀禮,金桂寶钗亦各有禮物相送。
薛蝌謝過,又陪寶琴往賈母、邢王二夫人并賈赦等處讓了一回,方回來套齊車駕,陪她姐妹姑嫂同往雙歸巷來。
寶钗是最安分守常,不愛管人閑事的。今日若不為金桂,斷不肯輕易出府。
想那邢忠家底爛透,能陪什麼好嫁妝?這一趟,不過俗街瘠巷裡打個來回,白費半日功夫罷,因此索然無興。
行了沒兩盞茶,忽然車身一晃,停了下來。又過片刻,薛蝌便請下車。
衆人依次下來,看時,隻見是個東西長闊,南北略短的大敞院子。東南角豎有影壁,壁後靠牆堆起四尺寬一溜高隴,隴上碧竹蔥盛,杆杆欲滴。
薛蝌笑道:“前院臨街,吵得很,嫂子姐姐裡頭請坐。”說着,引她們進了垂花門。
如今孟夏已半,雖非盛暑,卻也漚人。衆人半身熱汗,一踏入門,隻覺涼氣萦身,如淋甘露。寶琴先叫聲:“好風!”
環顧四周時,但見垂花門兩邊遊廊甚寬。靠西一面設有兩張石桌,配着數敦石椅,弄成個敞軒模樣。上頭又懸一匾,題着“倚碧”。
東邊起了半人高的隔檻,再往上玻璃窗格通頂。也有一匾,镌着“噙篁”。
正對二軒,也栽了兩排茂竹,金杆碧葉,高約齊檐。軒中朝南牆上,又各琢四扇窗牖。也有卍字的,也有象眼的,俱為石闆雕空。窗外,便是前院那一帶粉竹了。
薛蝌便請衆人到軒中小坐,道:“嫁妝都在那裡呢,姐姐嫂子去看看,也給我們添個喜氣兒。”
寶钗早見左右桌上地上堆着滿滿東西,及聽說,才知道都是岫煙陪嫁。錯愕之餘,不由上前仔細觀瞧。金桂癟癟嘴,不請不願跟上。
隻有寶琴歡欣雀躍,看那幾張楠木束腰透雕小方桌上擺着香爐、匙筋、筆筒、妝鏡、大小各色燈具,以緻剪刀、痰盒,拂塵,無所不有。
那邊石桌上擺了兩口大箱,打開來,四季衣服并衣料尺頭塞得插不下手。地上又擺着各色座椅、腳踏。
寶琴笑道:“邢舅爺舅太太真個疼女兒,叫人好生羨慕。”
金桂此行,一為親近薛蝌,二要看岫煙笑話兒。如今兩樣都泡了湯,難免不悅。
咬指間,又聞寶琴此言,愈發酸意翻滾,幾欲溢胸,尖笑道:“怪道太太說,南邊陋俗,要傾家蕩産嫁女兒。琴妹妹這一解釋,果然不錯。”
又見寶钗皺着眉兒,似有所失的模樣兒,金桂越加不齒,尋思道:“什麼大姑娘,好姐姐!整日說得親熱,實則見不得人家好!”
因聽寶琴道:“大嫂這話差了,父母竭力添陪嫁,不過為女兒在夫家腰子硬些,怎麼成了‘陋俗’?”
金桂因薛蝌緣故,一向對寶琴笑臉相向,且原欲借她擺弄寶钗,便笑道:“妹妹會錯意了。
我因邢舅爺一慣簡樸,今兒看見這般豐盛嫁妝,所以吃驚。不信問你姐姐,她怕也是這樣想呢。”
寶钗此刻五内翻滾,又是驚疑又是懊惱:“蝌兒說蔣太爺給了銀子,不想竟有這許多。
還是邢忠原本就有家底,隻先不肯露富罷了。果然這樣....我豈不是搬石頭砸了自己腳?”
薛蝌見她神色變幻,如何猜不到原委?微微一笑,又道:“這裡隻是小物,大件的都在房中,請姐姐大嫂移步。”說着,先往東廂走去。
金桂寶钗隻得跟随,及到了這邊,入眼的另是一番景象。但見高櫥矮櫃,圓幾方桌,排了整整半屋子。
更有一架蓮花飄檐拔步床,上頭衾褥一層層疊了三四尺高,馨香撲鼻,光彩炫目。
連寶琴也看得咋舌,暗道:“邢家置辦嫁妝,怕不把房子都典當了?日後若少盤纏,哥哥要幫襯一二才好。”
金桂算盤落空,自是郁郁不樂,但一瞧寶钗失魂喪氣的樣兒,又暗暗痛快起來。
因寶钗方才沒理她,她便銳笑兩聲,推着寶琴道:“瞧我們大姑娘,看弟弟得了個有錢媳婦,兩口子又恩愛,她竟歡喜傻了
——果然大家子氣度,待叢弟和親弟一樣兒的。若在小門小戶,隔層肚皮,還不打出天來呢!”
寶钗正在怨悔懊喪中,這話恰戳中她的心窩子,一羞惱,張口便欲駁斥。
誰知才說個“我”字兒,忽有個未留頭的小厮跑進來,回:“舅奶奶到了,正在前院下車。”
衆人聽說,知道是薛蝌京中舅家的表嫂,隻好掩過話頭,一齊迎了出去。
寒暄過,寶钗便推:“今日寶玉生辰,老太太讓回去坐席。”薛蝌聽說,也不強留,隻吩咐将她們騾車套好,仔細送回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