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煙不等人答,先揉一揉腹,搶道:“日頭這般高,怎麼小飯還沒來——都怪媽,害我肚餓。”
蔣氏橫她一眼,瞋道:“女婿食量大,尚未喊餓呢,偏你耐不得。再者老張沒回,你怨着我?”
岫煙詫異道:“難道不是媽疼他,非要山珍海味鮮果子幹蜜餞,張大叔才跑斷腿,這時未歸的?”
話音才落,就見晴雯篆兒合提個大食盒,一路沉肩墜肘,趔趔趄趄地趕上廳來,喘道:“姑爺,奶奶,小飯拿來了。”
衆人一見,俱捧腹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晴雯二人因方才說到“取喜”,被金媽媽攆出屋的,看見他們這樣,也愣愣地随着都笑了。
一時取出飯菜,岫煙便“邦邦”敲盒底兒,蔣氏指她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擺弄它做什麼?”
岫煙歇住手,正色道:“這方的圓的,七碗八碟,我怕壓塌底子,還白陪錢呢。”衆人越發拊掌仰合,哄堂大樂。
金媽媽歡喜道:“都說琏二奶奶诙諧,依我看,我們奶奶才風趣咧。”
薛蝌卻隻管瞧岫煙,見她眉目流眄、巧笑嫣然,正待順勢也打趣一打趣。一扭臉,卻見蔣氏金媽媽互使眼色,兩個丫頭也捂嘴吃吃地笑。
薛蝌臉一紅,忙又轉過頭去,且搭讪着讓蔣氏上座。蔣氏來此半日,已放下大半的心,遂推家中無人,告辭出去了。
這裡岫煙另取盤盞,将各色菜肴分撥一半。下剩的攢了兩個盒,叫金媽媽幾個吃去。
夫妻們回到新房,就着熱肴馔邊吃邊談講,薛蝌歎道:“.....大伯祖父先後去逝,父親出海未歸,三叔四叔借機趁亂,籠絡了許多夥計仆婦。
大伯娘陪嫁的家人,外頭事務,手且伸不過去。内宅呢,幾個大丫頭死的死,去的去,也沒個當用的。便有起子背主妄為的,差不好生當,還偷的偷,拿的拿,卷裹了不知多少去。
那戴嬷嬷亦是王家陪嫁,先時份位低,不顯眼。過後不知怎地,竟是她護着伯娘,和人大鬧幾場。大伯娘是半邊人,又在新寡,得了這員猛将,豈有不重用的?”
岫煙思憶一回,道:“她同我們一路進京的麼?怎麼路上沒見過。”
薛蝌笑道:“她登船就病倒了,隻得上岸醫治,月餘後方挨延上京。伯娘因她病總不痊,進不得府,便留在舊宅了。”
岫煙愣神道:“原來還有這段公案,那她如今....怕在上房留不長。”
薛蝌莞爾道:“何止留不長,這會子怕已打出去了!”說着眨眨眼,道:“妹妹猜,下仆行徑兒中,大姐最厭惡的是什麼?”
岫煙懸箸默了片時,偏頭道:“偷奸耍滑?亂造謠穢?再不就是倚富行兇。”
薛蝌搖頭道:“姐姐最不容的,一是引逗大哥,二是撺弄伯娘。
那年長房鬧賊,三四波人互咬不休。伯娘辨不明,便聽戴嬷嬷鼓動,欲将涉事的全打闆子,攆出去....”
岫煙歎道:“偷竊之事原屬暗流,最易拿來栽贓設陷,再說三四波人,少不得忠奸混雜,就有被冤枉墊窩兒的。若一樣處置,就怕不叫人信服,亂了人心。”
薛蝌笑道:“正是這話!後來大姐斷明,該逐的逐,該打的打,該安撫的安撫....戴婆子也遭了二十杖,從此退避三舍,再不能同喜同貴為敵了。”
岫煙提了注子篩酒,道:“自此後,大姐便開始掌家了罷?”
薛蝌點點頭,道:“先還隻限家務,漸漸地,點庫盤賬,分配店夥,伯娘大哥都服她的。
她還勸着伯娘,‘本錢易尋,夥計難讨’。忠心能幹的掌事夥計,需得千萬籠絡住。”又笑道:“妹妹再猜,大姐如何行事的?”
岫煙輕輕搗他一拳,道:“這有什麼不知道?自然是銀子錢的功勞。”
薛蝌擺擺手,道:“他們庫裡常有舊貨,夥計下人中,有那結親的、添丁的、老人的,俱從中挑合用的賞。
諸如布匹、用具、玩器、銀飾、鎏金首飾,樣式不時興,再難賣出好價兒,收着又怕蟲蛀了,黴爛了,融了重打又不合算。偏這些都是家常使的,不會浪費,所以每每略多賞些,人都稱好交贊。
等我們出海回到家,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誰不感念大姑娘之仁!”
岫煙鼓掌道:“既籠絡住人,又清了貨,還生下錢,大姐真可謂脂粉夥的子房,裙钗中的管仲!将來比琏兒嫂子還強,也定不得呢。”
薛蝌笑道:“所以祖父歎惜,說若是男兒,必成就一番事業。”
岫煙笑而不答,隻問:“琴兒說她八歲時節,曾跟父親在西海沿上買洋貨,遇見真真國的女孩子,還請她作詩,可是那回麼?你也遇見那女孩子了?”
薛蝌腹内暗笑,道:“你知道我那三叔四叔....那時他們吐完家産,金陵熬不住,才指一事閩南販貨去了。
父親說,先時走得急,海上許多買賣尚未分割明白。莫若早日走一趟,将該清的都清了。再買些洋貨,一半歸公,一半留給我和琴兒。誰知回程遇險,貨丢了十之二三。
父親因家裡才安甯,恐傳揚出去人心不穩,再叫外人鑽空子。便将此事瞞過不提,仍按當初估算的數兒歸了公,餘者才給我們兄妹。
細細思憶,他那時便覺身子不妥當,才執意走一回....他若不去,一則失信于人,恐有隐患,二者想攢些家底,萬一山高水低,也好....”
岫煙見他哽咽,心中亦戚戚然,十分不是滋味。因隔桌伸出手去,将他手握了。薛蝌臂膀微顫,也反握住她的,一時二人靜坐,默默無言。
忽聞“咕噜”兩聲腹響,岫煙回身啐道:“這個人,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口裡說,手卻仍由他攥着。
薛蝌又是喜,又是澀,又是好笑,因舉目四望道:“夏至未到,怎麼蛙兒就叫了?”
岫煙摔開手,拿帕子便要擲他,卻被薛蝌松松挾住,抱坐在身邊,翻那下頭的熱菜喂于她吃。
岫煙紅着臉吃了兩口,終于臊得坐不住,因立起身,笑道:“這杯酒謝你。”說着舉杯送到唇邊。
薛蝌仰脖吃了,奇道:“好好的怎麼謝我?”岫煙扳手道:“及笄那日,金媽媽去送禮,特特兒和我說那些話,我知道是你吩咐的。
戴嬷嬷對媽媽無禮,我才能抓住她痛腳,先敲打一番。怎麼不該道謝?”
薛蝌聽這話,三分為謝,三分為安慰,另有四分為哄他開懷。不由喜悅替去愁緒,亦把盞去敬岫煙,道:“我也要謝妹妹,嶽母那時問起,你怕我們為難,不好應答,才岔話問起小飯的。”
言畢,二人相視一笑,和樂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