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晨省畢,賈母叫住邢夫人,道:“你且站站兒,等我打疊些補藥吃食,看看迎丫頭。”邢夫人前兒聞賈母之言,隻當她一時激慨,并不當真。這忽會聽見要去,驚喜交加,沒口子答應了。
及到這邊下車,賈赦已候在門外,先請吃茶時,賈母道:“我記挂迎丫頭,要先瞧瞧她呢。”邢夫人笑道:“如此,請移步開霧軒——迎兒出閣前,和她三姨兒并煙姐兒住過那裡,地方足夠,鋪陳也齊全....”
說着,早已來在院中,隻見正房廂房七八間,皆明窗淨瓦、門戶楚然。進了屋,一應陳設都是半舊的,邢夫人道:“這是從園内挪來,迎兒用慣的東西。”
賈母微微點頭,道:“這想得很周全,足見你用心。”邢夫人又得意,又歡喜,暗道:“鳳丫頭雖的缺賢少孝,倒真會奉承人,依她主意一擺布,老太太果然歡喜。”因笑着謙遜兩句,喚繡橘荷花道:“你們奶奶醒了?老祖宗親來瞧她哩。”一面說,一面又讓衆人。
甫進屋,一股雜香夾着腥鏽味直面撲來,邢夫人忙命開窗,賈母因止道:“二丫頭吹不得風,仔細落下病。”
邢夫人幹笑兩聲,扭頭見迎春掙紮着揭被起身,忙急趕兩步按住,道:“老太太跟前我已磕過頭了,好孩子,你且躺着罷。”
賈母走到跟前,含淚打量。隻見迎春面色蠟黃,目氣沉黯,額上一根細勒子,将長發半挽半散系住,益加襯得骨突筋青。
賈母酸楚之下,早又想起元春:那般金尊玉貴的人兒,遭厄時,卻連迎春不如,迎春尚可回娘家,爹媽前哭一哭。元春卻囿陷深宮,親人難見,亦不得痛快一哭,強拖病體,還要謝賞奉恩....其中委屈,不知她怎麼摻血和淚,方咽進肚裡去的。這樣思想,越發悲痛難當,索性摟住迎春,搗胸大恸起來。
衆人原皆掩泣,見這樣,忙又止淚勸解,道:“二丫頭月份小,還不妨事,調養調養,便可大安了。”
賈母悲聲道:“你們哪裡知道,婦人滑胎,好比半熟的瓜生生扯離藤兒,雖是小産,卻比大産更傷人哪!”
賈赦原不到女兒内房,今日賈母親至,他方跟進來的,聞言忙躬身道:“也是迎兒德淺,命數使然,母親萬勿煩惱.....”
語尤未完,已被賈母兩拐棍敲在腿上,指着罵道:“你還敢說哩!你結識的混賬忘八,罪孽卻折在迎兒身上!反賴她德淺!”賈赦見母親發怒,隻得低頭認錯,不敢再說。
賈母發作一回,想了想,又悔不該當衆罵他,叫他下不來台。遂拉住迎春的手,告訴道:“别信你爹的話,男人家嘴拙,心疼你,隻是不會說。
你看他現在胡子一把,想當年,人都說他鼻梁豐隆,耳朵圓厚,端得好相貌,有後福。你這鼻子耳朵最像他,挺過這個坎兒,好日子還在後頭。”
迎春仰面,瞅了賈赦一眼,又低了眉,搖頭道:“孫女蒲柳弱質,怎及父親萬一。腆臉厚皮回來,隻為一件事,要求老太太,老爺并太太。”
賈母看待迎春,隻比惜春高個零兒,但終歸是自己孫女,從小兒襁褓裡看着長大,又是小輩裡頭一個出閣的,豈能不疼。
因道:“有祖母在呢,什麼話,盡管說。”迎春咬牙道:“孫紹祖毆妻滅子,悖逆倫常,我要同他義絕,此生再不續複!”
衆人聞言,都吃了一吓,相觑半晌,賈赦先喝道:“糊塗東西,你不要臉,我還要哩!‘婦人義當從夫,夫可以岀妻,妻不得自絕于夫’,你是要違背律法呢,還是棄夫出逃?”
邢夫人見了,忙也道:“傻姑娘,這如何使得?你是氣急了,所以口無遮攔。明兒叫你哥哥去孫家,把那東西綁來,你痛罵一頓,打幾闆,出過氣就好了。”
話音剛落,繡橘荷花“噗通”跪倒,叩首不疊道:“求老太太,老爺太太為奶奶做主,奶奶再回去,恐性命難保....”
賈赦正憋着火,一聽此言,順勢發作道:“兩個賤婢,可是你們撺掇主子,攪得家宅不甯?”說着,一連聲命“拖出二門狠狠打死!”
賈母先啐一口,道:“喊打喊殺,也需問明緣故。” 一面指繡橘道:“我時常見這孩子,是個老實頭,還有大丫頭司棋——”繡橘忙回道:“司棋姐姐身子沉重,恐沖撞奶奶,故而沒往跟前來。”
衆人聽說,知道司棋大腹便便,恐迎春瞧見刺眼,所以回避。賈母歎道:“也罷了。隻是好好的,怎麼就滑了胎?!”
繡橘哭禀道:“那日家去,姑爺先治下酒,說要賠罪。後來提個什麼話兒,奶奶答應的慢些,他就惱了,一拳搗在奶奶胸口,把我們攆到下房。誰知到了半夜,奶奶喊肚痛....挨到天将明,就小産了....”
賈母氣得渾身發抖,指着罵:“你們是死人哪?鬧成這樣,怎麼不家來回禀?”又問:“請得哪位大夫?吃得什麼藥?”
繡橘苦笑道:“哪有什麼藥呢?一起頭,門就被人鎖了,奶奶發疼時,我們破命叫喊,卻沒一個理會。直到清早婆子開了門,才報給姑爺,就在街口請了個大夫,胡亂開兩劑藥,混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