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一聞北王求姻,便如刑台上的犯囚,吃過斷頭湯,喝了望鄉酒,閉眼等死多時,劊卒卻遲遲不斬。正心生隐盼,妄想逃出生天的當兒,蹴忽刀落頭斷,不但身子泥軟,連魂兒也飛出九天雲外。
強撐着送罷客,便急命人尋賈政。少頃,門外一片靴履聲響,人回:“寶二爺上來了。”
賈母原五内燥焚,一心盼賈政來,好商酌這場大事。不期寶玉先撞來,欲不見他,又怕他果有正事,或别處受了委屈。隻得暗叫“冤家”,命:“好生讓進來。”
一時寶玉進屋,也不顧别的,攀住賈母道:“聽說二姐姐要和離,老祖宗可答應她麼?”賈母見為這個,不禁又氣又歎,推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休多嘴——瞧你一頭汗,從哪裡鑽炕窩來?”
寶玉道:“才在姨娘屋裡,看她們拆信呢。計算日子,蝌兄弟已到家了,但不知薛二太太病況如何。”
賈母哪有心論别家閑事,因道:“憑她如何,都是命裡注定,人力強求不得。”
寶玉一聞“命定”,早又不自在起來。他方才聽得消息,趕忙尋王夫人時,偏王夫人被邢夫人絆住,問她說:“鳳姐兒和寶玉對門住,将來寶玉成親,正好給寶二奶奶打下手,怎麼反攆她走呢?”
王夫人本意,是撇了林家小短命兒,自擇高門貴女為媳,屆時一手一腳帶出來的,自然婆媳更親。那鳳姐被迫讓賢,又愛弄權犯嗔病,妯娌再緊鄰住着,難說她會下絆子使壞,不如一發開銷,大家清淨。
誰知賈母為鳳姐撐腰,自己盤算落空不說,還平白挨責貶。見邢夫人皮笑肉不笑地,便知自己吃虧,稱了她的懷了,特意打牙取笑兒。
遂道:“鳳丫人病了,嘴卻沒病。她回去,很可替嫂子出出主意,略解煩難。若怕那邊房屋窄,先擡些衣物細軟去,也便是了。”
邢夫人把持東内院多年,常借儉省之名,截敝私貪。萬一鳳姐搬回,以其精明,豈能不察?屆時或分羹,或授人以柄,皆不是易善了的——況鳳姐一時難死,她的嫁妝也摸不着,白添十來口子人,侵屋占院的,實在不上算。
故聽這篇話,竟是可着肺腑敲打哩。邢夫人笑臉一僵,鼻中出冷氣道:“罷呀!這幾年她不在,我也沒少口飯吃。如今要服侍,我還不慣用呢。”說着仰首去遠。
王夫人“愚婦,潑物”暗罵一通,方覺心肝疼得好些,到家盞茶未完,寶玉便來了,癡癡傻傻說了一大篇呆話。王夫人無心同他歪纏,略叙兩句便推頭疼。寶玉信以為真,隻得悶悶出來,轉念道:“此事求别人不中用,唯有老祖宗,她一應允,就好了。”
誰知星火前來,賈母卻這樣說,寶玉梗着脖子,道:“我就不信命!二姐姐嫁了個混賬人,命是差了。但求老祖宗發話,留她在家,孫家接一百遭兒,咱們就留一百遭兒,留到孫忘八死了,姐姐也熬出頭兒,轉了命了。”
賈母怄得哭笑不得,拍他道:“女兒出閣,就是别人的人了——你見過拿别人家東西,硬留在自家的沒有?”
寶玉胸口一團火燒,高聲道:“那就依二姐姐呀——”見賈母搖頭,憤憤道:“妻毆夫,便可義絕。夫毆妻,即便折傷以上,還要先問男人,看他願不願離,但凡不願,便可以罪納贖,繼續打老婆——老天,老天,你還要生出多少不公來!”
賈母聽他混沌稚語,隻好道:“夫為天,妻為地,夫為妻綱,這是自古的道理——你隻管韶叨,一會兒你老子來,撞見捶你。”話才畢,果然鴛鴦進屋道:“老爺會完客,這就過來。”
寶玉正在跺腳,發恨說:“什麼夫為妻綱,我偏說是以濁禦清,颠倒媸妍....”一聞此言,吓得倒退三丈,一溜煙奔後院跑了。
賈政從前頭進來,相見畢,賈母便将提婚之事細述所以,道:“王爺明知三老爺是寶玉大媒,還硬請他媳婦做保山,分明敲打施威,迫我們就範。”
賈政苦笑道:“這個自然,起頭他露出聘娶意思,就是借韓三爺之口。隻是我疑惑,怎麼停了兩個月,又舊事重提。”
賈母見他不通底裡,冷笑道:“虧你外頭當官,裡頭又稱臣子,又是做父親的,這都想不明白?”
賈政撚須沉思一陣,變色道:“莫非....因為娘娘?!”
賈母點點頭,恨聲道:“好賢王呀!先下餌把人拖住,他且按兵不動,等娘娘一滑胎,這羅網就織成了!”
賈政蓦地擡頭,驚道:“那娘娘的胎....”隻說半句,已面如死灰,怏怏閉了口。賈母哽咽道:“怕也是人為之禍....”
賈政背脊潮濡一片,喃喃道:“是了,是了!若偶然飛災,王爺怎會預先知曉,等我們入毂呢——那麼做禍之人....”
賈母将他胳膊一按,二人對視一眼,臉刷得都白了。靜坐半日,賈政賠笑道:“娘娘春秋正盛,身子也健旺,認真調養幾年,不愁養不下龍子....母親放寬心才好。”
賈母垂淚道:“别哄我了,越往後去,怕還不如現今!”賈政原為安慰,聽這般答,剩的話便噎在嗓裡,良久,橫心道:“這話說着艱難,但如今别無他路,隻好委屈玉兒。”
賈母意欲如何,卻又無可奈何,流淚道:“一個元春,兩個玉兒,三個割我的肉,撒鹽在火上烤哩,生生痛死我,也罷了。”
賈政亦淚如雨下,道:“我看見玉兒,就想起和敏妹一處的光景。事已至此,隻好傾盡所能替黛玉辦嫁妝,盡一盡我的心罷。”
正悲間,忽報宮中來使。母子們忙張皇迎接,原來元妃賜下數部經書,命賈府衆人仔細謄抄,敬供佛前。大家恭領遵谕,不提。
這日雪雁外頭回來,袖中拽出一幅字兒,笑道:“路上遇見寶二爺,說昨兒他的詩不好,特意新做了兩首,請姑娘評鑒。”
黛玉正臨窗展紙,聞言頭也不擡,道:“昨兒個社日,他已名落孫山,今日便文饑子健,終究無趣。你随意撂在哪裡,我是不看的。”
紫鵑外屋聽見,走來道:“說起詩社,姑娘們許久沒這樣熱鬧了。寶姑娘近來相看人家兒,怕羞總不出門,昨日也頑得歡暢。”
雪雁道:“寶姑娘年歲大,一旦相準,不日便要出閣。她一走,園裡又空一處。好像那對兒大燕子,去年飛走了,今年還沒回,隻剩個燕巢在壁角。”
黛玉道:“鳥和人一樣,今日聚明日散,沒個長長久久地。”雪雁不料勾起這話,撇頭吐一吐舌,笑道:“姑娘默的詩呢?早起我看擱在書架上,不收起來,久了怕混忘了。”